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豆》2020年第9期|小昌:风火轮
来源:《红豆》2020年第9期 | 小昌  2020年10月26日07:33

瑶瑶背着双肩包,抱着一岁大的孩子,扑面而来。瑶瑶是我小舅的独生女儿,上次见她的时候她才上小学。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随我小舅。在我的印象里,小舅最显要的特征就是那双大眼睛,睫毛也长,水汪汪的。他在我们老家开过维修部,修三轮车电动车,汽车偶尔也修。我上下打量瑶瑶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小舅蹲在地上仰望我的样子。他一脸油泥,疑惑并专注地仰望。那双眼睛真像是一泓清泉。

她几乎没长个儿,还是我多年前见到的那么高。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有点心疼,很想把她怀里的孩子接过来抱着。我问她怎么来的。她说坐火车。那孩子一直在看我,也许是看我有些怪吧,害怕我。我留了络腮胡子,这让我多少有些与众不同。我冲那孩子皱眉头、挤眼睛,他哇的一声大哭。瑶瑶慌忙哄他,嘟哝着说,别怕别怕,这是舅舅。

瑶瑶的一声舅舅,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大堤上的土地庙里,我第一次喊了我小舅一声舅舅,也是唯一一次,后来再也没喊过。记得是盛夏,我们从草丛里走了出来,他骗我去了河堤上的土地庙里。那年我十岁,他十二岁。一进庙门,他就在我身后飞起一脚,然后骑在我身上,朝我挥拳头。他叫喊着说,叫你喊我阿弟,叫你喊我阿弟。那时我才知道,他把我叫到一个荒庙里的真实缘由。他是为了教训我,好好教训我,让我当着土地爷的面,喊他一声舅舅。我怯怯地喊。他拧着我的耳朵,逼我发誓,绝不告诉别人。我的确没告诉过别人,也不可能告诉别人。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没人知道这回事,或许连我小舅都忘了吧。

小舅九岁那年和他妈妈从广西宾阳来到我们这。我姥姥去世后我姥爷常去广西宾阳做生意。那年初冬,我姥爷在宾阳爱上了当地的一个女人,一个鳏居多年,另一个丧夫不久。据说他们一见钟情,后来他们就在宾阳结了婚,再后来小舅就随他们来到了山东。小舅在广西还有哥哥、姐姐,他是最小的一个。他妈妈叫他阿弟,我们也跟着叫,我们叫他阿弟是在嘲笑他是个拖油瓶。我也叫他阿弟,他就一直憋着火。他在我们那群孩子中格格不入,但他知道我们叫他阿弟都是没安好心。他只上了一年学就辍学了,或许是他受不了别人喊他阿弟时的样子。自从那次土地庙事件之后,我再也没惹过他。

我问瑶瑶,有你爸爸的消息了吗?瑶瑶冷冷说了一句他死了。我慌忙问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瑶瑶恶狠狠地说早死了。说完脑袋扎进孩子的脖颈里对孩子说,你说是不是呀,团团?她接着和我说要是死了才好呢。我问她,小舅要是真死了,你难道不难过吗?她说我不知道,不过他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我说瑶瑶你说的是气话。

瑶瑶三岁就死了妈,是我小舅一个人拉扯大的。在我印象里,他们父女俩亲密无间。在我姥爷的葬礼上,小舅一路背着五岁的瑶瑶,上山又下山,她就是死活不下来,就让她爸爸背着。小舅披麻戴孝的时候,瑶瑶在他身后,像是骑着一匹白马。

她穿的是牛仔短裤,露着两截白晃晃的腿,粗壮紧实,看得出她也特别勤劳能干。一双黑色的高跟短靴,走起路来橐橐橐响。她跟在我后面,我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慌忙打开家门,请她进去。

房间很小,两房一厅,离婚后我就住在这里。瑶瑶听说我离婚了,眼睛一亮,像是松了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正在闹离婚。当然也不算是偷跑,她和他们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想想这个世界上能找且能找到的人只有我了。她对吵架的事含糊其词,想来受了不少委屈,感觉随时会大哭一场。她还偷偷告诉我,她都没结婚,谈不上离婚。她能来找我,我还是很开心。她的出现更是个提醒,让我别忘了那些尘封的往事。有些往事看似被淡忘了,其实一直都在,在我们人生前头埋伏着。

沙发很小,她抱着团团坐在另一头。她说你和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我一直觉得你在大别墅里享清福呢。我说对我挺失望的是吧。她说那倒没有,就是没想象中那么好。我说地方小点,不过也能住得下你们。我指了指,让她们住另外一个房间。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说快打开电视,湖南卫视,要大结局了。我忙把电视打开。她在一心一意看电视的时候,我下楼去买了点吃的。路上我想起了和小舅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来了。

那天风很大,也许我记错了,但我总有一种北风呜咽的感觉。我家离我姥爷家有二十里路,我们都住在卫河边上。那天我们赶着驴车去我姥爷家,一辆小驴车在大堤之上白杨树之间,慢悠悠地穿行。我睡了一路,一觉醒来,我们就下了大堤,直奔我姥爷家小院落。姥爷从一间土屋里走出来,和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娇小苍老、头发灰白、满脸皱纹、一口金牙,这是我多年后能想到的。她比我姥爷年纪小,但看上去却更老一些。她非常慈祥,软语轻声,不过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现在想来,她似乎不太像那种决绝的女人,说走就走,一走就是大半个中国,再也不回头。她在广西还有几个儿女,竟终生未再相见。她来之后的第五个年头得了脑瘤,不久就去世了。

小舅是从土屋里跑出来的,更像是飞出来的,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雏燕,他绕着我们转。他妈妈在身后追赶他,一声声喊他,喊他阿弟。一路上我一直埋头回忆她追他的样子。那天院子里来了很多人,站着的、坐着的、倚着树的、东倒西歪的,似乎都在观看他们你追我赶,像看一场久违的皮影戏。后来我小舅停了下来,像是飞累了落在我面前。他发现了我,一个比他还矮小的人。除他之外,我似乎是那个院子里唯一的孩子。他对我充满了好奇,耐心地打量我,用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我记得我们并没有说话。可他看了我很久,我们分开后,他好像一直在找我,找了我一整天。我想他也许是一直想和我说句话,后来的若干年他也总是这样,想和我说点什么,除了那次他骑在我身上让我喊他舅舅。

我和那孩子戏耍了一晚上,竟出乎意料地轻松。临睡前,我给团团洗澡的时直想掉眼泪。他的眼神很像我小舅,像一泓清泉。我拉着他的小手,他也紧紧攥着我,我们在水汽氤氲中,像是融为了一体。我给团团洗澡期间,瑶瑶一直在阳台上打电话,我也顾不上她。她像是在和什么人吵架,手在空中不停地挥舞,有时会用力地拍一下阳台上的铁栏杆。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那时我正逗团团玩,在玩一个非常无聊的游戏,可他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着他笑。我有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瑶瑶哄团团睡觉似乎很有办法,我想这可能是天生的。她抱着团团的时候,让我忘了她还是个刚成年的女孩。瑶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摇身一变,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和刚才抱着团团走进去的那个瑶瑶不一样了。她问我,有酒吗?我说有。我从冰箱里给她拿啤酒。我也想喝点。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喝啤酒。

后来她说起了她妈,我那个小舅妈。或许是瑶瑶不知道该和我说点什么。她问,你见过我妈吗?我说好像只见过一次,小舅结婚那天。我想起那天的她来了,卷发、圆脸,有些胖,或者说很胖。她似乎一直在笑,对谁都很客气,坐在一群人中间,有些手足无措。她倒是很会说话,颇通世故,嘴甜。瑶瑶问,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我说知道,是我妈告诉我的。她是喝防锈粉死的,小舅的维修部有不少那种东西,很像白砂糖。瑶瑶说,我在没来之前,也想过和她一模一样死去,也找来了防锈粉,用水把它化开,真像一杯白糖水呀,在喝的时候却突然想笑。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笑吗?她很快喝完了一瓶啤酒,咬牙切齿,像是正在喝她说的那杯白糖水。她喊我大哥,颇为刺耳。我还在想婚礼上的小舅妈,被一群人簇拥着,满脸堆笑。那场景现在想来竟阴森可怖,似乎注定了后来的一切。瑶瑶很像她,尤其是那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看向瑶瑶,更像是掠过她,看她身后的阳台,阳台之上的夜空。我耳朵又在嗡嗡响,像是有一辆推土机正向我们这边轰隆隆地开过来。最近我总能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就在不远处。瑶瑶突然笑起来,大笑,动作夸张,可声音很小。她说想死的时候才想起她,真是该死,我端着那杯毒药正要喝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她,她好像站在那里冲我笑呢。我随她的目光而去,也像是在找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她让我突然觉得陌生。她说大哥,你是写小说的,你写写我妈吧。她凑近我,越来越近。她接着说我妈不是因为我爸才走上绝路的,她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你知道吗?一个从没见过的网友。她点起一支烟,抽了几口后才问我,我能在房间里抽烟吗?我没说话。她把那支刚点着的香烟塞进了啤酒瓶里说,小时候我对你有印象,你和一个女的来过我家,那个女的是我大嫂吧?我想起了她说的那个女的。我说不是。她歪着头问我那是谁?我说一个朋友。她说你撒谎,一个朋友,你们俩靠那么近,我都看到了,她的手伸进了你的裤兜里。我说我以为我们会结婚。她说我从没看见过那么漂亮的手,她的指甲在闪光,亮晶晶的,像是水晶,我现在还能想起来。我要是有钱,我就开家美甲店,让这世界上的女人都有一双漂亮的手。她伸开手指,她也做了美甲,晶莹明亮。她自嘲地说了一句,手又短又粗,没办法,就是个出力气的苦命人。

我说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一直坐在地上看电视。她说我是假装看电视,其实我老在偷偷看你们呢。我问一屋子的人你就只看我们俩?她说是呀,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是从外面回来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女的,她真美。我说记得那次是姥爷五周年的忌辰。她说好像是,那天我想跟你们走,再也不回去了。她凝神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们上了河堤,我悄悄在后面跟着。你们停下来了,我躲在一个拗口里。她穿卡其色风衣,系一条落叶黄的围巾,倚靠在一棵白杨树抽烟。你背对着她,像是在看远方,也许是在看北方那条河吧。她却一直在看你,我被她迷住了。我说我忘了,不记得我们上过那个大堤。她说是她拽着你走的。我在想她说的那个人。

瑶瑶没再继续纠缠那个女人。也许她是觉得我无话可说吧。她接着说起了她妈的葬礼。她说在我妈葬礼上,出现过一个陌生男人,我想那个人就是她的网友吧。我说你怎么知道的,那时你才三岁。她说是我爸说的,他说那个人就是他,戴着墨镜,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瑶瑶还说到他两个舅舅大闹葬礼的事,他们两个横在棺材前面,就是不让下葬。瑶瑶说他们说是要人,其实是想要钱。她说我爸一手抱着我,一手翻开我妈的手机,他当着众人的面,念她的短信,那些肉麻的情话,像念诗一样大声地朗诵。她说到这里就笑了,阴沉地笑。她说你不觉得很荒唐吗?那个戴墨镜的家伙在听我爸念那些情话,我妈写给他的情话。我问后来怎样。她说其中一个舅舅,拍着棺材板说,别念了,别念了。我问这都是你爸告诉你的吗?她说其他人也和我说过。她接着又说人活着就像个笑话。她起身离开,去洗澡了。我在沙发上能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她也许在哭,后来我听到她在唱歌,唱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我回房间,紧闭房门,像是仍旧不放心,又把门反锁了。我躺在床上,感觉这个世界一直在旋转。冥冥中听到小舅在喊我,我恍然一惊。我知道小舅想和我说什么了。他其实就是想交个朋友,而我是那个最有可能成为他朋友的人。

第二天我带他们去看海。瑶瑶背着双肩包,像是要离开的样子。她像来时一样,背着包抱着孩子,走在我后面。我们走出小区时碰见了小区的保安,我和保安一起参加过一个文学沙龙活动。他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有时我看见他面色潮红地对着小区空荡荡的广场大声读诗。我们远远地打招呼,使眼色。后来他摇晃着一本赭色的书,也许他也不确定要不要送我。我走近一看是他出的新书,一本诗集,诗集的名字叫《小区上空》。他拿书的手一直在抖。瑶瑶从身后一把抢了过去,问他,你写的?她也似乎有些不相信。我问,送我的?他点了点头。

我们叫了辆车。诗人保安一直送我们上了车,车开了他还站在远处挥手。瑶瑶坐后排,她一路上都在翻那本书。下车时,她说他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我诧异地望着她。她说我爷爷。我问,你在广西的爷爷吗?她哼了一声,有点故弄玄虚。我才明白,她说的是我姥爷。我问她为什么。她没说话,把书递给我后向马路对面的广场走去。

广场正中有个火红色的雕塑,叫《五月的风》,以螺旋上升的风。我们绕着这雕塑转了一圈。我想起过去的一张照片来,是我姥爷抱着我,那时还没有这么壮观的雕塑,不过也是在这里,面朝这片海。我们都在笑,我忘了竟有过这么快乐的时刻。这照片是我姥爷去世后我妈送给我的。我和瑶瑶说起这张照片,又和她说起更远的过去。我姥爷当兵时也在这里照过相,身穿绿军装,神气飞扬,身后就是这片海。我小时候见过那张照片,不过后来遗失了,那时他可能刚满十八岁。瑶瑶站在雕塑前发呆,似乎也在追忆那些遥远的过往。

我们离开那个火红的雕塑时,她突然和我说起一桩往事来。她说多年前的一天,她在屋里看电视,突然听到院子里一声巨响。冲出来发现有个人掉进了他们家的粪池里。起初她以为是只羊,等她走近才发现是她爷爷,也就是我姥爷。奇怪的是他在粪池里并没有挣扎,仰面向上,漂浮着。刚下过雨,粪池满满的。这是瑶瑶说的,那时她刚满五岁,不过她说她记得非常清楚,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在粪池里漂浮的样子。她说她现在一想起爷爷就是那副样子。我知道那个粪池,在我姥爷家院子的东南角,足有丈余,看上去像是很深的样子。我听我妈说过这件事,她也因此对我小舅心生怨恨,她甚至说小舅是故意的,他想让姥爷死。她在描述当时那个场景时,说我小舅就站在粪池边一动不动地看着。

穿过广场,我们才能看见那片海。瑶瑶走得很快,我抱着团团,走在她身后。她向那片海跑去。她在沙滩上跑步的样子很怪。后来她摔倒了,不过很快起来了,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向前跑。她似乎忘了身后还有我们。我喊,瑶瑶,慢点。她在喊,大海,我来了。团团也变得很不安分,一直想挣脱我。我追赶着她,就像是在追赶那一幕幕的往事。我还在想,她说的那个臭气熏天的粪池。记得粪池边好像有一株梧桐树,我爬上去过,站在树上向下看。粪池竟像一面镜子,我能看见我小小的影子。

海边人很多,风也很大。我似乎听到有人一直在哭,是女人的哭声,也可能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瑶瑶下了水。她把鞋子远远朝我扔过来,像是扔过来一个手榴弹。她光着脚踩在水里。她战战兢兢,也许是水有点凉。就在我想她可能会退回岸上的时候,她扑倒在水里。她向大海深处游去,越来越远,只能看到她的头像一个逗号在海浪里沉浮,后来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开始抱着孩子大喊。我想她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她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她和她妈妈一样决绝。团团此时开始大哭。一些人围了上来,他们也许以为我是个疯子。这让我迅速冷静下来,开始想象一个人如何把团团抚养长大。

我像瑶瑶一样,将脑袋扎进团团的脖颈儿里,逗他,安抚他。他终于不哭了,身边那些人也渐渐散了。我在大海里又看见了她,正远远冲我挥手。我也冲她挥手,那一刻,我兴奋极了。她从海里走出来,浑身湿淋淋的,我很想冲上去抱住她。团团也在尖叫,在我怀里一耸一耸的,像只毛毛虫。她满脸堆笑,头发贴在头皮上,让她的脸显得又圆又大。她向我们走过来,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小舅妈。她说的第一句是,你的胡子像是黑色的浪花。我冲她竖起大拇指。她眼角一挑说,《小区上空》里有这么一句话。我和她一起笑。她接着说,他写的没错,胡子真的很像浪花呢。我们坐在沙滩上晒了会儿太阳。团团在玩沙,像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眼前的海也安静了许多,似乎变得越来越远。我问你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她懒洋洋地眯着眼说,没说过。我问,真的没说过?她说让我再想想。她突然想起什么来了,眼波流转地说,我十岁那年离家出走过一次,想去看海,当然我是想找你们,我知道你们就在海边。我问,后来呢?她说后来我爸爸在火车站抓住了我,他知道我要去哪里,就是那次,他和我说起了你。我问,他怎么说的?她说我爸爸说咱们和你不是一路人。我问,还有吗?她说没了。对了,他打了我,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打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当着好多人的面,现在想起来,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觉得他恨你,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告诉她,他也打过我。想到土地庙的那一幕,我笑了。我对瑶瑶说,我也恨他。她接着问,为什么?我问瑶瑶,那你恨他吗?她说不恨。可很快又说了一句我恨他。我们都没再说话。过了很久,她突然问我,你说我爸会在哪里呢?

手机响了。瑶瑶站起来,向远处走去。她背对着我,不想让我听到。或许是她婆家来的电话,让她回家。她可能正对着电话哭。风从她那边吹过来,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哽咽声。

她一个人在沙滩上来回走,像是被什么问题难住了,无法抉择。后来她走回来了,也许已经拿定了主意。她的衣服还没干,粘在她身上可以清晰看到深色内衣的边缘。她坐在我身边,不住地向远方张望。我问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她说没有。

我们在沙堆上坐着,她突然让我说说她爸爸小时候的事。我想和她说说荒庙里我们打架的事。我趴在土地爷脚下,拳头落在我身上。可我不想说这个。我想起他的绝技来了。他真是个谜。他能做的事,我很多都做不来。比如他可以踩着大轴承,在街上狂奔。我问那是什么,他说风火轮。我才知道他在学哪吒。只要是圆的东西,他都能踩上去,如履平地。记得有一次他竟踩着两个大轴承的外圈,手拿一支红缨枪,在院子里喊杀。我对着瑶瑶比画,我和他说起了那一幕。她说我见过,他真的能踩着两个圆滚子,而且走得很快。她突然一脸忧伤地告诉我,我爸爸给我做过一双旱冰鞋,样子很难看。她接着说,从没滑过一次,太丑了,嫌丢人。我想爸爸应该特别失望。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电话的手一直在抖。她说知道了。挂了电话,她示意我们走。她可能是去找一个人,要不就是那个人来找她,她和那个人早就约好了在哪里见面。她背着双肩包走得很快,我抱着团团紧紧跟着她。

我们在那个火红色的雕塑前停下了。我仰着头,端详这《五月的风》,想风的形状。这时,有两个男人向我们径直走过来。其中一个二十岁左右,另一个四五十岁,像是他的父亲。瑶瑶认识他们。不过他们并没说话。那个年轻人一直恶狠狠地盯着瑶瑶,像他父亲模样的人却不住地瞄我。我远远看着他们。他们在争吵,说着家乡话。瑶瑶回头看我,眼里有乞求。那个年轻人看了我一眼,朝我飞奔而来,抢我手里的孩子。团团被他抢走了,孩子吓得直哭。他恶狠狠说了一句,我是他爸爸。他们走了,临走前给她扔了一沓钱,也许是分手费什么的。我才弄清楚那两个人,一个是团团爸爸,一个是团团爷爷。

瑶瑶说,大哥,我请你吃饭,吃好吃的。她挽着我,离开了那个广场。我一路都在想团团在那个男人怀里挣扎的样子。当我们走到马路边时,一辆空的士缓缓驶过来。瑶瑶猛地松开了我,疾走几步,一拉车门,钻进了车子里。她都没和我说声再见。她走了,一个人走了。我给她打电话,电话关机了。我又回到了那个广场上,回到了那个雕塑旁。《五月的风》像螺旋一样上升。她和她爸一样,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瑶瑶曾住过的房间里。我躺在那张她睡过的行军床上,一边喝啤酒一边想那些过往。这是三十六楼,躺在床上似乎能看见浮云在窗边游散。喝着喝着,我突然被一种羞愧的情绪攫住。我从来都不是局外人。小舅、瑶瑶,还有我小舅妈,都和我息息相关。将那些过去的往事厘清,我感到无能为力。后来我一直在想瑶瑶在出租车里透过玻窗看我的样子。那无辜的眼神,让人难过。

夜里十二点多,我独自出门。走出小区的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写诗的保安在岗亭里读书。他没看见我走出去。我回头看他,又看了看小区上空,竟莫名感动。我叫了辆滴滴,想去海边转转,看看海边白色的细浪,消失又显现。

下车后,我走向《五月的风》。在夜晚的风中,《五月的风》像个大怪物。我仍能想到它火红的模样,在阳光下熠熠夺目,可现在却发着幽蓝的光。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突然听到有女人在嘤嘤地哭。这没什么好稀奇的。海边天天有人在哭。冥冥中,我感觉哭的不是别人,是瑶瑶。我绕过去,发现有人坐在雕塑前,就是她。地上有啤酒,她一个人在喝。我喊了声,瑶瑶。那一刻,我一直在想,也许我真的是出来找瑶瑶的。

我说我猜就是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没回答,呵斥了她一句,快跟我回家。她说不。语气坚决,她和她妈一样,从来都是个决绝的人。我坐在她旁边,挨着她,一起眺望远处的海。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离婚?我说让我怎么和你说呢?她说长话短说。我说说不清楚。

她说我后悔,后悔死了。我不明所以。她恶狠狠地说我应该把那沓钱扔到他们脸上,让那些钱飞得到处都是,我再看着他们在我脚下一张张捡起来。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说大哥,我想团团了,我不能没有他。她哭了一阵,问了我一句,我爸、我奶奶怎么就能说走就走呢?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问她,白天你坐出租车去哪里了?她说我去找一个人,可我快到的时候,又不想去了,让师傅掉了个头,又回来了。

我们很久没说话。我也跟着她喝了起来。地上有不少空酒瓶。这时她突然站起来,开始模仿他双脚踩风火轮的样子。她摇摇晃晃,真像是脚踩两个轮子。她回头冲我大喊,我想我爸了。我说我们去找他,我陪你去。她问去哪里找。我说去广西,我知道他在广西。她说你胡说。我说,你看我像胡说吗?她问,是真的吗?我说不骗你。我想小舅也许真的在广西。她说走,我们去广西。我跟着她起身。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大踏步往前走了,走得很快,像她爸,踩着风火轮。

小昌,本名刘俊昌,大学教师,管理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钟山》《十月》《花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期刊发表大量文学作品,部分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白的海》,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201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