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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10期|蒋子龙:桃花水(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10期 | 蒋子龙  2020年10月16日06:58

午后,在黄土高原特有的蓝天骄阳下,面包车沿着五百里无定河岸缓缓爬行。深陷于巨壑、断涧之中的无定河,在广漠的峁塬上兜兜转转,时而河面被冰雪覆盖,时而满河冰凌……不知从哪儿开始,无定河悄然跃升到地面,没有陡峭危深的河岸,也没有细润漫平的河滩,一片大水就在道边,浮浮漾漾,缓缓而下。深冬季节竟没有一丝冰凌,也算是奇观。

有人一声惊呼,面包车上的人都掉头窗外,讶异、赞叹、大呼小叫,要求停车,亲近一下无定河。这时车内响起一声尽量压低音量的断喝:“安静!先别下车!”发声者竟然是平时极少说话,经常用相机挡住眼睛和嘴巴的祝教授。大家顺着他的镜头望去,在面包车的右前方,确有一幅奇异的画面:

在大道与高塬之间有块不大的三角地,三角地中央兀突突立着一盘石碾子,上无遮盖,下无水泥碾道,两个半大小子和一个比他们略小一些的姑娘,在说说笑笑地推着碾子碾米,一个老太太就着旁边的土坡将碾好的面子过罗。土坡实际上是三角地最长的那条边,是一条从河边大道通向塬上的土道。在老太太的上方坐着一位少妇,头发绾在脑后,深绛色的斜襟短袄,右手托着一管细杆烟袋,烟袋嘴儿没有含在嘴里,而是顶着腮边,定定地望着无定河,像是在看,又像什么都没看见,是出神,却带着几分落寞。她一动不动像尊雕像,背后的夕阳反射出满天红光,越衬得她沉静秀异,神韵天然。

车内不免有人轻声议论起来:

“啊,好美哟!”

“你是说人,还是风景?”

“景美人更美,这黄土窝里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媳妇!”

“外行,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就离这儿不远,历来出美女。”

“她手里那杆烟袋太美了,抽烟的女人都是有个性、敢爱敢恨的角色……”

“祝教授自己不吸烟倒喜欢抽烟的女人?”

“这你就不懂了,抽烟的女人媚而不俗。有高人说,男人抽烟是馋,女人抽烟是醉。”

……

祝教授一声不吭,摇下车窗,按了许多次快门之后才让大家下车。十来位艺术家下车后大多都奔向左侧看河,尤其是画家和摄影家,对风景的兴趣最炽烈。而编辑、记者、作家们则在河边拍完照就转到右侧,他们对在没有村庄的大道边、凭空出现的碾米一家人充满好奇。

少妇早已起身,用簸箕从地上的口袋里舀出黍米,倒在碾盘的中间,又把碾子边上已经碾好的黏面用簸箕收起来,倒进老人的细罗里。她深腰高臀,身姿轻盈,由于天不冷,薄薄的冬装裹不住健硕又不失柔美的曲线。一看便知这是那种能承担生活压力的俏女子。

与陌生女子、特别是漂亮女子交流,是年轻艺术家的强项,一直默默地从各种角度为这碾米一家人拍照的祝教授,从别人和少妇的对话中,他大致知道了这一家人的情况:

快过年了,碾点黏米做油糕。从坡道上去走十来分钟,是这位少妇的家,其实是娘家,村名叫清水湾。罗面的老人是她的母亲,推碾子的两个少年中略高一点的是她哥的儿子,另一个是她的孩子,已经14岁,那个女孩12岁,是她的女儿,孩子们都放寒假了……现场晚婚晚育乃至不育的艺术家们一阵咋呼:“你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其中有些人的艳羡还真是发自内心的。

这群人是北京组织的文化下乡活动中的一个采风小分队,眼看天色将晚,领队便招呼大家赶快上车,于是纷纷道别。一直没有作声的老太太忽然大声说:“你们留下吧,明天早上吃油糕。”

领队感谢了老人的美意,并解释说晚上市里还安排了活动。大家都陆续上车了,只剩下祝教授最后一个走到少妇跟前,问道:“从你们这儿到市里还有多远?”

少妇似乎才注意到他,随随便便地穿着一件很好的酡色外套,面容清癯,却赫然一头乱发,眼神离离即即,看她的时候却很专注。好像搞艺术的这般神头鬼脸的很多,便缓缓答道:“你们坐车也就一个多小时。”

“好,我晚上来给你送照片。”

少妇似乎并没有被吓一跳,或许觉得艺术家精神上有毛病的也不少。她眼眸幽深,内心稳定,只是看着他没有出声,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祝教授冲她点点头,没有被拒绝似乎已经觉得很欣慰了,转身快步登车。

教授一上来,面包车里就像炸了锅,大家相处快一周了,正好熟悉到可以相互开玩笑,特别是带点荤腥的玩笑:

“教授,你是糊弄人家,还是晚上真的回到这无定河边上演《西厢记》?”

“祝教授这是学雷锋,这家人太孤单了,老太太盛情挽留,也是为了她的女儿。她们碾的那个黏面子就是做油糕的,是过年才吃的好东西,可见老人是真心想留我们。”

“祝教授要小心点,别让她丈夫撞见被暴打一顿……”

祝教授终于忍不住接茬儿了:“诸位,请口下留德,别再拿这件事八卦了,我一个半大老头子无所谓,不要毁了人家清誉。我只是想给她塑像,因为泥在宾馆里,必须再回来一趟。”

“塑个像,太棒了,可作永久纪念!”

话题老是岔不开,祝教授计上心头:“这样吧,我跟你们打个赌,我出个字谜,在到达宾馆之前,你们只要有一个人猜对了,我晚上就不回来了,雇个司机来给送照片,我答应人家的事不能食言。如果你们猜不对,今后在任何场合都不能再谈论今天的奇遇。敢不敢应这个赌?”

领队赞叹:“祝教授果然才思不凡,这个赌打得好,想来不是一般的字谜,大家不敢应赌也算输。”

一年轻气盛的高级记者不服,高声应战:“这个赌打了,我不信这么多才子才女还猜不出一个谜语。但是有一条,你不能瞎编,最后谜底揭开,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

“那是当然,这个字谜是当代一位很有才华的作家给我出的,他是为八大山人立传的,一本难得的好书。你们准备好了,我可以出题了吗?”

“请出题。”

“刘邦大笑,刘备大哭,打一字。”

霎时,面包车里安静下来,都在脑筋急转弯,谁都想率先破谜。憋了好一阵子,却无人憋出门道,甚至越想越摸不着头绪,觉得此谜好难猜。有人开始跟邻座交流破解之道,渐渐全车人都加入了讨论,希望靠集体智慧猜破此谜,你一嘴他一嘴,反而越说越复杂,好像离谜底也越来越远……祝教授乐不得换来难得的心静,低头专心检查自己相机和手机里的照片。

车进榆林市,很快就要到宾馆了,大家急于想知道谜底,只得宣布认输,请祝教授讲出答案。祝教授不慌不忙地收好自己的相机和手机,一板一眼地说道:“刘邦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次大笑,是项羽死,他要真正当皇帝了。刘备最痛心疾首的一次号啕大哭,是关羽死。项羽简称或自称‘羽’,关羽简称或自称也是‘羽’,‘死’在字面上也叫‘卒’,象棋里小卒子的‘卒’。‘羽死’惹得二刘一笑一哭,‘羽死’就是‘羽卒’,上面一个‘羽’,下面一个‘卒’,是什么字?”

“翠!”

“对了,诸位请记住你们的承诺。”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抱怨这太难了,但又不能说是胡编的……这个话题一直到进了宾馆下了车还在议论,还在回味。

祝教授下车后请当地的面包车司机帮忙包了一辆出租车,他先去照相馆洗照片,然后跟大家一起吃晚饭,饭后向领队请了假,回房间提上那一坨雕塑用泥,坐出租车去照相馆取了照片,然后直奔清水湾。车行没多远,他忽然冒叫一声,才想起来下午忘记询问少妇一家人的姓名了,怎么去找?好在司机认识清水湾,并告诉他村里没有几户人家,你只要认识本人,就很容易找到。

于是他放下心来,拿出照片一张张地挑选,效果太差的放到一边,自己需要的留下,放进外套口袋,剩下的都送给少妇一家人,有老人的,有孩子的,他们会高兴的……

晚上九点多钟,老娘喜欢的省台电视剧播完了,捅醒了在一旁打盹的老爹,并催促着三个孩子上炕睡觉……

少妇自己这一晚上却有些心神不宁,主要是那个乱头发教授临走前扔下的那句要给送照片来的话。如果他真来,就得到大道边去接一下,不然这塬上一片黑灯瞎火,他往哪儿去找?如果他就是随便一说,这十冬腊月的晚上,她一个人站在土坡上,岂不是冒傻气?犹豫再三,她还是穿上大衣,裹好围巾,拿着手电筒出了屋门。

快到年底了,峁塬上的夜格外黑、格外静,却没有风,也不是很冷。无定河都没有结冰,还能冷到哪儿去?世道变,天道也变,她记得小时候天一凉就天天刮黄风,进九后再砸开无定河的冰,有二尺厚,那时候的冬天才像冬天,就像诗里说的,北方的冬天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种占领、一种霸道……仗着路熟,她打开手电筒顺着坡道缓缓往下走,竟觉得一个人在这漆黑的旷野里走一走也很舒服,特别是现在用不着担心会受到野兽、强盗之类的伤害。塬上甚至连人都越来越少了。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远处青黑的夜色中有一条淡淡的白色长带,那就是满天星光投射下的无定河。黄土高原上的夜晚,不管初一、十五,繁星总是这么贼亮贼亮的。为了让来人远远地就能看到她,没有去河边,而是站在高坡上,手电的光柱指向从榆林来的方向。四野一片寂静,大道上没有一辆车,眼看就到年根底下了,跑车的人谁不往家里跑啊?

她蓦地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还有几天就是他当她的丈夫的最后期限,他会不会回来?这已经是他第四个春节没有回来过年了,她甚至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她希望自己能这样,有时也相信自己已经达到了这个境界,跟别人也总是这么说。其实她的心里恨丈夫,已经恨出了一个洞,这个洞至今并未长好。好在过了这个年就一了百了啦!

时间真是一盘细磨,慢慢把人的心磨出了茧子,天大的事也会不怎么在乎了。细想起来也不能全怪他,自己当初如果跟他一块儿出去打工,他可能就不会找别的女人,就像自己的嫂子,大哥去哪里就跟到哪里,把孩子和地都扔给老人。她也试过,实在忍受不了那种外出打工的生活,吃不像吃,住不像住,最主要的是没有自由和尊严,被呼来唤去,谁都可以指使你、呵斥你,累个七死八活,说不要就炒你,说不给钱就可以真不给,甚至连工厂也是说黄就黄……

那时她的两个孩子还小,舍不得丢下,结果却把丈夫丢了。也怪现在的男女关系太乱了,男女一乱,家就乱了,家一乱就把女人毁了……她的脑子里胡思乱想,却没有影响她看到从市里来的方向,真的出现了一对车灯,向着这边越驶越近,她赶紧移步下坡迎上去。

车速减慢,在她脚边停下来,乱发教授慌忙从车里钻出来,声音里带着异乎寻常的感动:“不好意思,还害得你在这儿等候,冻坏了吧?”他伸出双手似乎要给少妇暖暖手,或者只是想握握手,却半截又缩回来反身打开车门,“快上车,里面暖和。”

少妇迟疑着,她以为对方把照片交给她不就可以返回了吗?

祝教授可能明白了少妇的意思,解释说:“我想到你家给你塑个像,只是打草稿,不会占用你太长的时间。方便不方便?”

少妇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打草稿塑像”的意思,却不好拒绝他想到她家里去的要求,何况自己的母亲下午邀请在先。于是她上了车,引导着爬坡上塬,来到自家院门前,她下车打开院门,让车开进院子,然后将乱发贵客或者说是不速之客让进屋里。她也想让司机进屋,司机却坚持在车里等候。

刚才女儿一个人出去了,老太太自然不放心;妈妈出去了,孩子们更不会睡觉,听到汽车进院的引擎声,都从里屋跑出来。少妇将客人引进自己和女儿睡的房间,祝教授从兜子里掏出照片放到炕上。拍照片是祝教授专业的一部分,相机又好,照片自然拍得很好,而且人人有份,个个神态自然生动。大人孩子抢着看,一阵惊讶,一阵欢笑。

祝教授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少妇:“我叫祝冰,是中国工艺美大的教师,搞雕塑的,还没有请教你的芳名?”

少妇一边低头看着祝冰的名片,一边答道:“我叫孙秀禾。”

祝冰反客为主,把墙边的杌凳搬到屋子中间光线最好的地方,让孙秀禾脱掉大衣,只穿一件藕荷色的斜襟薄棉袄,身子微微向左侧着坐下,他嘴里叨咕着:“你的这个侧面美极了!”

随后他自己也脱掉外套,里面只穿着衬衣,外套一件毛背心。他将大炕对面的桌子移到孙秀禾对面,把塑泥放到桌上,眼睛像刻刀一样在孙秀禾的脸上死死地盯了一会儿,两只手倏然变得像魔术师一样灵巧有力,那坨泥在他的手里既柔软又坚硬,软到随着他的手指任意变化着形状,凡经他捏出来的形状就硬到绝不扭塌。他的眼睛甚至常常不看手中的泥,只盯着孙秀禾的脸,十分专注,且锋利无比,仿佛能看到她的骨头缝里去。也有柔情脉脉的时候,饱含着迷恋,甚至是崇拜。却又不是那种色眯眯的、猥亵的,孙秀禾也就没有顾虑地随他看个够。

屋子里安静下来,老人和孩子们不再看照片,而是围在祝冰身边看那塑像,首先是孙秀禾的儿子嚷起来:“像,像妈妈!”

其他孩子连同老太太也都随声附和:“是像,还真像!”

老人说完强行把孩子们都赶到自己的屋里去睡觉,然后又给祝冰和女儿各端来一碗枣茶,并随手替他们关好了屋门。祝冰的工作却停了下来,反复地看看塑像,再看看孙秀禾,他显然是遇到了困难。

他脱掉毛背心,只穿一件衬衣,回手端起那碗枣茶一饮而尽,放下碗看着孙秀禾眼睛说:“小孙,我能摸摸你的头吗?”

说完他使劲在衬衣上把两只手擦干净,不等孙秀禾反应过来就走到她的近前,双手捧住了她头颅的两侧,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随后是耳朵、脖子、脸、眼睛,甚至嘴唇……他的手时而轻柔,时而有力。她极紧张,却又不是没有一点舒服的感觉,她害怕和厌恶自己这种紧张又受用的感觉,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摸过她。她越来越感到祝冰的手指上带着火、带着电,火烫烫要把她烧化了、击倒了。她呼吸慌乱,双颊发热,胸部膨胀……偷偷地抬起眼睑瞄一下祝冰,原来他是闭着双眼在摸,可她却感觉不到他是在瞎摸,他的手上就像也长着眼睛。他没有像自己说的只摸她的头,顺势又摸了她的双肩、双臂,甚至捏弄了她的每一根手指……

他睁开眼回到塑像跟前,不说话,也不再看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塑像上,拧着眉头,眼瞳强力收缩,闪出一股兴奋和冲动,仿佛把她也忘了一样。过了好一阵子,他停下手,抬起头,端详着塑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孙秀禾听:“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再细加工。”

孙秀禾早就忍不住走过来看那塑像,心里一阵惊喜,眼睛火辣辣地燃烧起来……这个乱发教授真不是白当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重新塑造了一个孙秀禾。她太喜欢这个塑像了,这是自己,似乎又比自己更好,好在哪里她一时还想不明白,是比自己更漂亮、更有精神?

祝冰移开凳子,让孙秀禾站到刚才坐的地方,身体仍然微微向左侧一点,不再提出申请就动手摸了她的腰、屁股、两条秀腿,然后从兜子里拿出个硬壳大本子,飞速地用笔画出她的站姿,随后又拍了照片,才长出一口气。一眼看见孙秀禾没有动的那碗早已冰凉的枣茶,端起来一仰脖子灌下去,擦擦嘴角冲着孙秀禾笑了:“以后我还会麻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电话?”

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加了微信,祝冰开始收拾东西,把自己的零碎儿全放进随身带的大兜子,穿上毛背心和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孙秀禾手里:“这个信封里有一张卡,信封上的数字就是密码,里面还有10万元多一点,这不是你让我塑像的报酬,是给孩子过年的红包。”

孙秀禾吃一惊,没想到这个乱毛还有这一手,坚决不要,但她更没想到的是祝冰手劲极大,摁住了她的手:“别跟我争,不要吵醒老人和孩子。”他强把卡塞进炕上的被垛下面,然后用自己的围巾裹好塑像,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轻轻出了房门,并反身将孙秀禾推回屋里,轻声却很强横地说:“外边冷,你不许出来!”

这个祝冰简直就是疯子,他不听你说话,也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来一阵风,走一阵风,等孙秀禾反应过来,从被垛底下翻出那张卡,披上大衣追出门,只看到汽车尾灯顺着坡道渐渐消失在塬下。

她站在院门前,呆呆地望着黑乎乎的远处……

老娘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或许她老人家根本就没睡,一直在听着这边屋的动静,天底下只有娘最清楚女儿这些年心里的苦。老人轻轻地在女儿身后说:“外边冷,回屋吧。”

孙秀禾顺从地回身进院,并随手锁好院门。

……

蒋子龙,男,1941年生于河北沧州。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曾以《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多次获全国优秀短篇和中篇小说奖。著有长篇小说《蛇神》《子午流注》《人气》《空洞》《农民帝国》,及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多部。201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14卷本的《蒋子龙文集》。曾任天津作家协会主席和中国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