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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方:一了四十年的心愿 ——《调笑如昔一少年》创作谈
来源:北京晚报 | 王正方  2020年10月09日08:36

整理旧资料,一本记事簿上的凌乱笔迹,带我回到四十年前。

1981年5月,我从美国飞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屠岸安排了多场访问;与知名作家畅谈。见到当时很年轻的张洁、高晓声、古华、张贤亮;他们有曲折坎坷、充满戏剧性却又不同的成长经历,个个思路锐敏,见解独到,尽兴的谈笑评论。对海外的华人作家怎么看?有的很聪明,但是生活圈子太窄。没错,远方的华裔作家,生活单纯,少有跌宕起伏。

拜望文学前辈秦兆阳。秦老谦和儒雅,听他娓娓道来个人的经历,学到了不少在台湾海峡对面不准说的历史。跟着屠岸老总到萧乾先生的家。我读过萧乾在伦敦读书、当战地记者的文章;他信笔写一些身边的事儿,生动流畅真实有趣。见到萧老的第一个问题是:

“那个离家出走的伦敦少女,缠着您不放,后来怎么样了?”

“喔!”萧老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缝:“早把她甩了,不,送她回家了。”

整个下午,萧老以纯正北京话谈到许多人物、事情,我忙着做笔记。萧老提起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时候,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教过他,我兴奋地说斯诺写的《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是我在美国读到的第一本有关中国共产党的书,斯诺写每件事儿都特别有戏,带着一股子劲儿。

老记事簿子上有一段:萧乾先生说:

曾经和叶圣陶老先生共事,他事必躬亲,为出版沙汀选集,叶老用毛笔写了两千多条意见,都束诸高阁。后来出版社给了他一张两千块钱的支票,把老先生给气的。

萧夫人文洁若过来提醒:

话别太多了,你刚动过手术。

可是萧老话匣子打不住,他说肾脏手术出了点意外,还在休养,又洒脱地指着伤口说:

我跟他们说,治不好就整个拿掉算了,一个腰子不是照样能活着吗?

那次去北京我怀有私心,带着刚刚写完的中篇小说稿子,盼望能在大陆出书。屠总够意思,立即指派了位责任编辑,几天之内就仔细地读完文稿,开会讨论。责任编辑先很正面地夸赞作品的优点,然后谈起国内出书的种种实际状况,简言之:这个中篇的内容和国内作家的作品很不一样,或许可以当作个擦边球儿来处理,不是没有出版的可能。当时我确实没怎么听懂。

另外您这个中篇在结构上有“两张皮”的问题。怎么说?小说里有两个故事平行发展,但是到最后没有将二者成功地合在一起,读者会感到茫然?提出来的修改意见很中肯,我答应回去再作整理,加把劲重写一遍寄过来。

回到美国之后身不由己,积极投入独立电影制作行业;一年复一年忙得不可开交。写了许多部电影剧本,其中有几个筹到经费,自编自导拍摄完成,在各地上映。一晃数十年过去,岁月不饶人,现在我是个退休的老头子了。

有“两张皮”问题的中篇小说改写了吗?一直拖着没启动。“在中国大陆出书”的心愿未曾稍忘,都怨自己蹉跎,事过境迁,该怎么办呢?老稿纸已经泛黄,逐行逐字仔细再看一遍这个老小说,哎呀!不满意之处比比皆是。如今又多了四十年的沧桑,可以写的题材太多了。或许不必刻意去编故事、人物、情节?

人生过程历历在目:我生长在一个战火炽烈的动荡世界里;历经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在早期“白色恐怖”萦绕的台湾成长;1962年越洋求学,美利坚合众国的经济繁荣,社会变化巨大,总统肯尼迪遇刺,各地争取民权运动方兴未艾。毕业后在IBM公司任工程师,全球的集成电路IC(Integrated Circuit)正在起步。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做个高科技工程师,去宾夕法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攻读电机工程博士学位。当时全美国各大校园,正烽火连天地发动反越战运动;身历其境焉能袖手旁观?多次与美国同学们驾车南下华府,成为百万反越战示威群众的一员,亲身体验过美国警察和维安部队的暴力镇压。

1970年末,在美国各大学的台湾、香港留学生发起“保钓运动”,抗议美日私相授受中国领土,我积极投入这个运动;台湾本地的大学生、香港各界也前所未有的热烈响应。1971年9月,五名台湾留学生应邀前往中国大陆访问,我是该团的成员之一,在大陆参观访问八个星期,蒙周恩来总理接见,畅谈六个小时。

中年危机作祟,毅然辞去教授职位,进入美国独立制片这个行业。成名之作是1984年与中新社南海电影公司在北京合拍的《北京故事》(A Great Wall),我初次担任剧情片导演。这是中美合作在中国大陆摄制的第一部剧情片,1986年在美国和世界其他都市做商业演出,佳评连连,观众的反映热烈,票房成绩不俗。自此踏上了迷死人的电影不归路。

回首来时路,颠簸坎坷起伏,峰回路转,有数不清的欢欣雀跃,也有道不尽的悲愤绝望;忘不了生命中施恩难报的贵人,不再计较忍受过的无端屈辱。就提起笔来;不,是打起键盘来,别让这么多有趣的事儿随风而逝,记下动荡大时代中的个人经历,是一篇篇真人真事非虚构的文字。四十年后的写作不太一样了,或许是因为年事已高,忌讳遮掩的事儿减少,有话就直说。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中丰富传神的动人报道,不时出现;萧乾老师信笔写来的大时代小故事,举重若轻。我就摸索着向二位前辈学习。

2018年11月,承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回忆录的第一部《十年颠沛一顽童》,说我们一家四口;父母亲、哥哥和我,在抗战时期颠沛辗转逃难,事隔多年记起许多苦中有乐、艰困中见真情的往事。抗战胜利后,爸爸带我们回北平,在那儿度过难以忘怀的童年。宽厚的读者对《十年颠沛一顽童》的回响不错,我读到许多好评,《亚洲周刊》杂志选了它为2018年度华文非小说类十大好书之一。得到这么多的鼓励,衷心感激之外,也激发了我继续写下去的强烈意志,所以第二部《调笑如昔一少年》也随之问世了。

《调笑如昔一少年》说的是一个混沌好奇、莽撞无知的少年,1948年到1956年间在台湾成长的故事。老友陈丹青为我的前一本书作序,他在序中说:

正方兄沧桑归来而调笑如昔,不落伤感。

知我者丹青也,“调笑”正是我的招牌。何止是调笑如昔一少年,年过八十还在那儿调笑个没完没了。

人生总离不开艰困、挫败、懊恼,有人说:“人生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在诸多逆境、不顺遂、祸不单行的遭遇中,莫要被失望、沮丧、彷徨、无助吞没,我总试着在最难以忍受的恶境中,发掘有趣可笑的点点滴滴,自己又老是扮演那个最可笑的男主角。事后遍告诸亲友,闻者莫不捧腹。

在中国大陆出书是我四十年来的夙愿,如今接连实现了两次,欣喜若狂不足以形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盼望读者与我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