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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马帮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 | 罗家柱  2020年09月23日12:26

施增美出生在滇南一个叫聚宝坡的僻静山村。因后山梁子有铁矿,村民大多选择以挖矿炼铁为生。施增美家几代人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传下了点微薄基业,一个土大炉,三匹大骡子马,雇佣了几个长工。

施增美她爹施鸿达说,他家炼铁始于清道光年间高祖的手上。屈指算来,到眼下的1936年,已经传承了一百多年了。

施鸿达的妻子杞贤慈是易水人,嫁给他后为他生了四男一女,老大老二在一次流行性滥肠瘟中夭折,只有三子增寿、四子增禧和女儿增美存活下来。

增美天生精明、机灵,经常跟在奶奶跟前,是奶奶的贴心小棉袄。奶奶是施家的管家,她在家里的威信甚至比爷爷和父亲还要高。奶奶最拿手的就是算账不用算盘,这倒不是说她家里没有算盘,而是奶奶觉得随时带着一把算盘太累赘,她干脆直接用一把小石子或者一把黄豆什么的代替算盘珠子,自己摸索了一套更为简便的算法。她把这招绝活传给了增美,使增美从小便身怀绝技,与众不同。

有一次,增美悄悄跟着三哥赶着马去柳絮河丁家卖毛铁,她用奶奶教她的算法当场在方管家面前算开了,结果她和方管家算的账完全吻合,方管家被惊得目瞪口呆。

“小姑娘,谁教你的?”

“我奶奶。”

“你奶奶姓甚名谁呀?她哪里学来的这等本事?”

“我奶奶就是我奶奶呗。”增美被问得不耐烦了,干脆把头扭向一边。

增美跟着三哥赶了一年的马,刚满13岁的她,就经历了风雨,见过了世面,学得了一身行路赶马,提轻拿重,识数算账的本领。

父亲看她长大了,便将家里的三匹大骡子马直接交给她负责,从此,她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马锅头。

转眼到了1937年初夏。她家的大炉被一场大暴雨浇灭了,三匹大骡子马也不明不白地死了,长工们树倒猢狲散,各自奔前程去了。增美家的整个天空顷刻间坍塌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父亲差点就吐血而亡,经过一个多月的中药调理,才慢慢恢复了元气。

父亲觉得事有蹊跷,便托人请来了远近闻名的大毕摩,在他家设下神坛,查找祸害根由。

“东边天空飘来了一团邪火,那团邪火变幻成大暴雨把你家的炉火灭了。”大毕摩说。

“那,神仙能有办法搭救我家吗?”父亲试图向大毕摩讨教驱散邪火的办法。

大毕摩说:“那团邪火来势凶猛,不可阻挡,先躲过这一劫吧,以后找机会东山再起。”

父亲问:“那要等多久?”

大毕摩摇摇头沮丧地草草收了坛场。

立秋后没几天,有人从云秀镇带回来消息说,东洋鬼子不仅占领了东北,还大举向华北进攻,许多城市都被东洋鬼子占领了,东洋鬼子所到之处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大半个国家都在东洋鬼子的铁蹄践踏之下。

唉,大毕摩的法眼看得真准啊,那团邪火就是天杀的东洋鬼子!

中秋过后,保长带着区公所保安队的老黄狗来村里征兵。他们敲着芒锣在村道中来回宣传,说为了抗日,国家要求适龄青年都必须依法去当兵,抗拒者、逃脱者一律依法惩处。

三哥增寿出生于1920年正月间,按年龄过了腊月才满十八周岁。可保长端着户口簿带着区公所保安队的几个老黄狗硬闯进家门来,说三哥的年龄已在征召的范围,必须即时入伍送往队伍上。三哥听见要抓他去当兵,当即翻墙逃跑了。

父亲在一边说三儿子增寿外出帮工去了。

但保长并没有因此放过增美家。

“增寿不在家不是还有增禧吗?”

“增禧还不满16岁,听到炸炮仗都会尿裤子,咋个能当兵呢。再说了增禧也不在家,他还在柳絮河私塾里读书呢,等他满十八周岁,我们亲自把他送到区公所,可好?”父亲在竭力应付着。

“眼下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年纪小一两岁不碍事,只要个子高,扛得动枪就行。要不,我们亲自到柳絮河去带增禧?”

母亲知道抵是抵不脱了,便叫增美悄悄跑到柳絮河丁家私塾找到增禧叫他在天黑之前尽快逃跑。叫他不要挂念家里,跑得越远越好。

转眼到了1941年,几年间,父母亲一直在四处打探增寿增禧的消息,半年前有一郎中给家里捎来口信,说增寿就在云秀镇帮人赶马,叫家里不要挂念他。增禧在1937年年底托人给家里转来过一封信,信中说他逃到云秀镇后,不久便跟随一群青年学生去了延安,从此后便杳无音信。

1941年的元宵节,17岁的增美随母亲到梅花岭集市上去闹元宵,不料被大地主景正懋的儿子景家洪看中,景家一打听知道增美是聚宝坡村施鸿达的女儿,没隔几天,景家便托人来提亲。

提亲之后又半月,景家就用高头大马驮着骋礼来定亲了。认识增美的一个姑娘悄悄对她说:“景家洪得花柳病两三年了。”

增美一听,急得差点就哭起来。她把那个姑娘告诉她的情况跟父母说了,二老听了她的话也坚决不答应将女儿嫁给景家。

思来想去,增美的父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托媒人去退婚,把景家送来的那些个聘礼如数退还给景家。

可事情并不像增美的父母想的那么简单。隔日,媒人就来传话:“景家看上的姑娘没有退婚的说法,除非是死了,要不然,就只好派家丁来强行带人。”

增美便想到了三哥和四哥,想到了逃跑。可这事还没来得及跟父母商量,景家抢亲的花轿说来就来了。

还是邻居大婶眼睛尖,她在水沟边浣洗衣物,忽然看见一大群人正朝着增美家方向走来,还有几个身上背着长枪的家丁尾随着,她一看这阵仗便知道是景家来抢亲了。她立即撒腿就往增美家里跑。

增美这时刚好帮着母亲做完杂活,娘儿俩正准备做晚饭,邻居大婶忽然闯进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景家的轿子来了,还有人背着枪尾随着呢。”

母亲急忙到门口一望,果然看见景家的人已经离大门只有几百米远了。

她急忙关上大门,转身来到灶房,急中生智跟增美说:“还记得你三哥是怎么离开家的吗?快准备一下,像你三哥那样……去云秀镇找到你三哥,找到了别忘了给家里捎个信。”

增美急得差点哭出来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跟阿爹阿妈商量。”

增美简单抓了几样随身换洗的衣物包成一个包袱,母亲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银元,然后翻身从后窗跳了下去,紧接着,门口传来了景家人的叫门声……

磨盘岩是柳絮河一带的马帮到云秀镇的必经之地。往东三十公里达云秀镇,往南三十公里到柳絮河,正处于云秀镇和柳絮河两地的中点上。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曲折,尤其是磨盘岩一段,崎岖的山路正好从悬崖峭壁上穿过,像一段弯弯曲曲的羊肠子挂在一个巨大的磨盘之上。因为它地势险要,便成了当地盗贼、土匪出没抢劫马帮的首选之地。盗匪抢劫的首要目标是商贾马队,平民百姓的零星马队少有油水,他们一般都不骚扰。所以,大凡有大队的马帮从这里经过,都得提前在这里放哨,加强警戒,快速通过。

过了磨盘岩两公里左右有一片山涧草坡,是一个约两三百亩大的大草坪,这里常年溪水潺潺,春天野花芳香,夏季百草繁茂,是马帮休整、吃晌午、喂马的一个临时驿站。

丁家在大草坪边的小路旁搭了几间简易窝棚,专门安排一个年长的赶马哥在这里给马帮烧火做饭。

丁家马帮的往返行程一般是一天一夜一个来回。清晨从柳絮河出发,中午到达大草坪,在大草坪吃过中午饭继续赶路。晚上天黑前到达云秀镇,卸完货结好账,然后又装上货物点上马灯继续往回赶。到深夜十一二点,回到大草坪,吃过晚饭后又连夜赶路,第二天天亮才能回到柳絮河。

这天中午,丁兆丰的马帮刚过磨盘岩,来到大草坪休息。一个赶马哥哼着小曲儿走进草坡边的林子里去撒尿,忽然听到林子深处传来“救命啊,救命啊!”的呼救声。赶马哥听到呼救声,浑身的汗毛都吓得竖了起来,裤裆里也湿了一片。他以为青天白日的遇到鬼了,折头几步窜到丁兆丰跟前说他听到有女鬼在哭叫。丁兆丰不相信大晴天哪来的女鬼,他要亲自去看看那女鬼长什么模样。他从枪盒子里拔出盒子枪提在手上,跟着赶马哥往林子深处寻去。

终于,在林子深处一条野兽出没的羊肠小道边上看到了令人惊悚的一幕。只见两只狼在围着一个女人正欲伺机下口,那女人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正在与狼对峙、拼命地挣扎、呼叫着。丁兆丰看到这一场景便一切都明白了,什么女鬼,这不就是一个女子踩中了猎人的叼套,半截身子被吊在半空中悬着,在与两只狼对峙吗?丁兆丰朝天开了一枪,那两只狼听到枪声便逃遁得无影无踪。

丁兆丰和赶马哥走近女子身边一看,只见一根手指头粗的藤条勒着女子的右脚踝,那根藤条的上端绑在一棵茶杯粗的叼杆上,把她的下半身吊起来悬在半空中,上半身仍然拖在地上,要不是她手里握着那根木棍驱赶着那两只狼,恐怕她早就变成了狼的美餐。

丁兆丰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藤条,把女子救下来。女子落地后便昏迷了。丁兆丰和赶马哥把女子抬到窝棚里,叫煮饭的王老哥给她喂水、包扎脚上的伤口,然后交给他照看着,等待女子醒来。

女子在王老哥的精心照料下终于醒来。

她不知此时自己身在何处,如是一个山寨,磨盘岩附近又哪来的山寨呢?不过她能感觉到她现在已经安全了,已经逃离了危险的聚宝坡,逃离了保长和老黄狗的魔掌。她轻轻翻了个身,感觉浑身酸痛,特别是右脚踝疼得让她差点喊出声来。她感觉身子就像一个空架子,一点力气都没有,平时那一身的机灵劲儿到哪里去了呢?一定是那该死的叼套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吧。不管了,反正现在安全了,她需要再静静地休养,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子夜时分,马帮回到了大草坪。

丁兆丰提着马灯来到了女子休息的那间窝棚。女子看见一个身挎盒子枪,年纪大约在五十上下的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便机警地缩紧了身子。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子看见丁兆丰并无恶意,才安静了下来。

“王老哥,你送些饭菜来,先给她吃饱了,再给她包扎一下伤口。”

随后,王老哥给女子送来了饭菜、米汤和咸菜,等女子吃饱了肚子,丁兆丰又回到那间窝棚细细了解女子的身世,才知道她原来是聚宝坡施鸿达的小女施增美,为了逃婚去云秀镇找她三哥误入磨盘岩附近的老林子,踩中了猎人的叼套。

一说起施鸿达,丁兆丰知道,因为几年前施鸿达家的毛铁都是卖给他家的,算得上是他家的大客户了。施鸿达他认识,但他的小女儿施增美还真是第一回见。

增美知道是丁兆丰救了她的性命,知道眼前这个挎盒子枪的中年汉子就是传说中的大马锅头丁兆丰,心中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种相见恨晚的敬意。

她从小就听父亲讲大马锅头的传奇故事,他可是父亲那一辈人中崇敬的英雄啊。她怎么会落难山野老林被这大英雄相救了呢?这莫不是奶奶生前常给她们讲的民间传说《红鱼姑娘》的另一个版本吗?可他不是那个打柴的樵夫,她也不是红鱼姑娘啊?想着想着,她觉得眼下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遇上了丁兆丰,这说不定就是天意,想到这里,一股暖流顷刻间流遍她的全身。

增美向丁兆丰吐露了要去云秀镇找三哥施增寿的想法,哪不知丁兆丰却阻止了她。丁兆丰面带难色,欲言又止。这倒反而引得增美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增美的一再追问下,丁兆丰只得从随身带着的皮搭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增美看。增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便将那张纸展开来看,只见纸上印着一个男人的头像,她仔细一辨认,“这不是三哥吗?三哥的头像怎么会印在纸上?落在丁兆丰手上呢?”她在心里嘀咕着。便问:“你咋个会装着我三哥的头像呢?”

“这是警察局的通缉令,上边说你三哥施增寿是共产党云秀游击队的领头,是赤匪,必须缉拿归案,处以极刑。”

“啊!三哥成了共产党云秀游击队的领头?成了赤匪?”

“这是赶马哥从云秀镇的一条巷子里揭下来悄悄塞给我的。”

“我三哥真的当了云秀游击队的领头了?”

“通缉令上是这么写的。我也只是想把它交给你爹,帮通个风报个信,让你三哥逃脱追捕。”

听丁兆丰说完,增美冷静了下来,暂时打消了去找三哥的念头。

丁兆丰想把增美带回柳絮河。可增美不同意,她担心要是景家知道她在丁家,景家要是来丁家要人怎么办?这不是给丁景两家制造麻烦吗?

她只希望暂时留在大草坪临时驿站,给王老哥搭个帮手,帮他给大伙烧火煮饭,等她的脚好了,她便离开这里,到云湖对岸的省城里去。

转眼间,增美在大草坪已有半个月。王老哥亲自采来草药为她包扎伤口,使她的伤口渐渐痊愈。

这天夜里,马帮回到了大草坪的时候,丁兆丰却意外地病倒了。增美心细,上前借故帮他拴马问道:“大叔您是不是病了?”

“路上受了点风寒,浑身酸痛、发冷、打寒战。”

“我扶您进灶房烤火吧。”增美扶着丁兆丰进了灶房。

“大兄弟咋整啦?”王老哥看见丁兆丰进来,急忙问是什么情况?当得知丁兆丰浑身酸痛,冷得浑身发抖时,他说:“会不会是染上了瘴气,得赶快请郎中来看看,千万大意不得!”

“没事,王老哥不必太担心,回去就请郎中。”

这天夜里,增美跟着马帮服侍着丁兆丰朝柳絮河方向连夜赶了回去。

马帮是拂晓的时候回到柳絮河的,进了丁家大院,丁兆丰吩咐大伙卸下货物,将马赶进后院的马圈拴好喂料,叫大伙休息半天,待下午再准备第二天的驮子。交代好这一切后,他才带着增美去见夫人。

丁夫人就在账房里等候着了。丁兆丰把增美介绍给了夫人,增美将丁兆丰受了风寒的事报告了丁夫人,丁夫人急忙安排人去请郎中。丁兆丰简简单单地向方管家交代了一下账目,将皮搭子里的银元如数交给了管家,便在丁夫人的搀扶下去了寝室。

方管家这时才注意到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姑娘,他眼前忽然一亮,这不是施鸿达家那个能用小石子当算盘算账的小女儿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呢?他不免有些惊讶。增美也认出了方管家,她还想起以前跟着三哥来交毛铁的时候,她用小石子在地上算账跟他比赛的情景。方管家好奇地看着增美,他想问个究竟,但此时此刻又不便启齿,便暂时把他的好奇藏在了心里。

这时,丁夫人把增美叫进了寝室,只见丁兆丰已经换了衣服,躺在一张宽大的木板床上,他的额头上压着一块厚实的毛巾,身上还盖着两床厚厚的棉被。接着,郎中来了,郎中给丁兆丰号了脉,说丁兆丰染上了瘴气,他先给丁兆丰配一副药,吃三天后如果不见好,就要立即送去云秀镇医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了,可是丁兆丰的病不但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迹象。由于丁兆丰患上的是瘴气摆,丁家的马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替代丁兆丰,马帮只得暂时停运几天。家里堆积的花铁越积越多,堆满了大院。眼看着丁兆丰一天天病情在加重,丁夫人也心急如焚。丁家的这些难处都被增美看在眼里,她主动去找了丁兆丰和丁夫人。

“阿婶,我在家也赶过马,识得马的习性,多少有些赶马的经验,我还会算账,我会将钱款一分不少地收回来交到账房,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替代大叔几天,我一定能管好马帮。”增美跟丁夫人说。

“不行、不行,你一个姑娘家,咋能当马锅头。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闹成笑话?”

“姑娘又咋个?我家卖给你家的那些毛铁不是我赶着大骡子马驮运来的?每一次的账目方管家算,我在一旁也算,我们两个人算出来的结果都一样,一分不差,阿婶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你家方管家啊,他可是亲眼见过的。”

“即便你真有这个能耐也不行。”

“我没别的想法,只是想替大叔几天,等大叔好了,我就继续去找我三哥。”

丁夫人却望着丁兆丰沉默不语。

在丁兆丰病倒的第三天下午,丁夫人把增美喊到丁兆丰的病床前,说他们两口子有事跟她商量。丁兆丰说丁家跟增美有缘,眼下她正处在难处,要是她不介意的话,他们两口子想把增美认做义女,征求一下增美的意见。增美听了丁兆丰这么一说,心里真是既惊又喜,她能有丁兆丰夫妇这样的义父义母,完全是她的造化。增美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即就给丁兆丰夫妇跪了下来,含着喜泪喊了丁兆丰一声“阿爹”,喊了丁夫人一声“阿妈”。

丁兆丰叫夫人把他的盒子枪取来交给了增美。

丁兆丰嘱咐道:“山路上经常盗匪出没,马帮如果没有我这把盒子枪和那几支毛瑟枪的话,那早就成了盗匪的补给队了。今后,若是遇上盗匪,既要威吓也要尽量绕开,不要直接与他们交火,因为那些盗匪大多都是一些贫苦农民,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一定要手下留情。”

“阿爹,我记住了。”增美接住盒子枪,泪水禁不住湿润了眼眶。

丁兆丰又叫夫人把那几个带步枪的赶马哥喊到病床前,当面交代道:“你们哥几个听好了,今后要扶助增美把马帮管理好,在我治病期间大伙都得听增美的,马帮也由增美说了算。”

第四天中午,郎中又来催促,叫丁家用马将丁兆丰驮到云秀镇去治疗。可丁兆丰还是不听郎中的话,他听说柳絮河前几年有一个小伙子也是得的瘴气摆,他父亲在情急之下给他用了一个民间偏方,用洋草果(桉树的果实)在火塘里烧焦,然后用白酒沏了喝下去,那个小伙子用了这个偏方,两天后就奇迹般地好了。丁兆丰说想试一下,如果那偏方灵验的话,就省得来来回回在路上颠簸了。郎中也不敢确定那洋草果是否真的能治瘴气摆,只能试试看,他便抱着侥幸心理找来几粒洋草果在火中烧焦,然后用白酒沏泡后端来给丁兆丰喝,郎中说要是喝下去没有作用或者有副作用怎么办?谁负责?丁兆丰说这是他叫做的事,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丁夫人本来不同意丈夫冒这种风险,但丁兆丰坚持要试一试,她也拗不过他,就只好让他试一试了。结果,这一碗白酒喝下去没多久,丁兆丰便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痛苦地死去。

丁兆丰夫妇收增美为义女和丁兆丰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梅花岭区村村寨寨。

景正懋家知道增美在丁家的消息后,几次欲带着家丁来抢增美,但又不敢轻易动手。他家虽养着一群家丁,但也只有四五个家丁配有枪支,论武器装备不如丁家。丁家的赶马哥们经常在深山老林中与盗匪周旋,个个都练了一身本领,连盗匪都敬畏他们三分,何况是他们景家呢?

可是,景家仍不甘心,又想出了更毒的一招,扬言说如果施家不把增美喊回来送到景家去,那景家就只得把施家二老“请”去景家当长工。叫他们三天之内必须把增美亲自送到景家。

增美的父母得知增美被丁兆丰所救,现在已经是丁兆丰夫妇的义女时,心里既悲又喜,他们一直为女儿担惊受怕,一直在四下打探女儿的下落。现在好了,终于知道了女儿的下落,夫妇俩心里像吃了颗定心丸,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但是,面对景家的威逼,他们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最终只得逃往易水投奔亲戚。

临行前,夫妇俩找来隔壁邻居大婶,托她方便的时候到柳絮河丁家给女儿送个口信,告诉女儿他们的去向,让女儿安心在丁家,不要牵挂他们。交代好这一切后的那天夜晚,增美的父母便带上简单的生活用品,披星戴月连夜向易水方向逃去。

过了三天,景家果然派家丁来“请”人了。景家的家丁们来到施家大门前,只见施家大门紧闭,一把将军锁挂在大门扣上。邻居大婶告诉家丁们说,两口子前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事隔一天,邻居大婶便借故去赶集找到丁家。一打听才知道增美大清早就率领马帮走了,要到第二天清晨才会回来。她又亲自找到丁夫人,把增美父母的情况如实向她说了,叫她一定要转告增美,她的父母被景家逼得走投无路,已经到易水投奔亲戚去了,叫她不要挂念他们。

马帮回来后,丁夫人把增美家邻居来找她的事给她说了。增美一听说父母被景家逼得逃往易水,心里顿时痛如刀绞,黄豆大的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丁夫人心里也万分悲痛,但也许是出于她的身份,她家在柳絮河生意场上的地位、家业等原因吧,此时面对增美心中如此巨大的伤痛,她也只能保持温和中立、谨慎,她慈悲地对增美说:“增美啊,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定律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

“景家欠下的这笔血泪账,一定要清算!”增美擦干眼泪,强忍下心中的悲痛。她想,义母说的也有道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现在手中有枪,有队伍,何愁找不到报仇的机会呢?她立志要找机会亲手杀了景正懋父子,为自己、为父母报仇。

她一有闲暇便与赶马哥们练射击、比枪法。他们打飞鸟,打松鼠,打山鸡……没过多久,增美的枪法便赶上甚至超过了其他赶马哥们,她把丁兆丰留给她的那把盒子枪使得如同玩具一般。

没过多久,增美就遇到了一次复仇的机会。

增美听说景家洪每年都会带着家丁到花山节来选美。眼下杜鹃花开了,花山节的时间也临近了,她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在心里盘算着一个杀景家洪报仇雪恨的计划。

花山节的头天,马帮准时于中午到达了大草坪。增美安排一个带枪的赶马哥留下来给马帮警戒,其余的五个赶马哥各自骑上快马跟随增美离开了临时驿站。

他们没多久便赶到了花山下的一个隘口,这个地方有一条溪水从山箐深处汩汩流出,正是大伙饮马的好去处。隘口通往花山的小道上有不少赶花山节的游人正三五成群地往山上赶。增美叫大伙停下来边饮马边休息。这时,她忽然看见有三四个身背长枪的人护着一顶轿子从远处的山路上向他们休息的方向走来。

“大伙快看,下边来了一顶轿子还有几个背长枪的。”

“看不清人的模样。”

“再好好看看。”

大伙看了一阵,都没有见过那几个身背长枪的家伙,轿子则挂着轿帘,看不见坐在里面的人。

恰在此时,只见两个轿夫放下轿子站在一旁歇脚,几个家丁则在路边撒起尿来。这时,轿帘也被掀开了,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三十出头,穿一身黑色礼服,五大三粗的男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

“正是景家洪那个狗杂种!”增美一见此人,便认出他就是景家公子景家洪。

“阿妹,打不打?”

“老天有眼,今日终于撞上了。打,瞄准景家洪往死里打!”

一阵乱枪射过去,轿子旁边的家丁们听见枪响都吓得爬在了地上,景家洪知道遭遇了伏击,立即拔枪抵抗,增美瞅准机会瞄准景家洪连发数枪,将他打翻在地。景家的家丁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中了伏击,迅速散开,向增美他们合围过来。

增美亲眼看见景家洪中弹倒地,她想,这恶棍终于被她除了,他们没必要恋战,应尽快撤出战斗。

正当他们骑上快马要撤离时,负责花山治安的梅花岭区保安队的十多个老黄狗端着长枪向增美他们合围上来,很快便与景家的家丁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并切断了增美他们的退路。增美指挥着几个赶马哥且退且战,没多会儿工夫,大家的子弹便打光了。眼看着景家的家丁和老黄狗在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大伙都做好了与对手鱼死网破的准备。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忽然从老黄狗的背后传来一阵枪声,有两个老黄狗被打倒在地。紧接着增美看见有十多个人从老黄狗背后包抄过来,打乱了老黄狗合围他们的队形,为增美他们撤离创造了最好时机。增美哪管三七二十一,迅速指挥赶马哥们沿着来时的山路撤离了战斗。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增美和五个赶马哥毫发无损地返回了大草坪。他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和马帮继续上路了。

不过,这一路上,大伙却第一次听到增美和赶马哥们唱起了山歌,那歌声是那样的释怀、抒情,像山涧的溪流从高高的石壁上飞泻而下,洒落在赶马哥们的心上,拨动着赶马哥们的心弦。

话说丁家马帮交由施增美统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盗匪老黑三的耳朵里。老黑三跟丁家斗了十多年,一直没有机会得手,眼下丁兆丰一死,丁家刚换了大马锅头,真是天赐良机。

花山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夜间,增美的马帮刚好来到大草坪吃过晚饭,休息后继续往回赶。刚上磨盘岩,忽然有七八条黑影从前面围堵上来。增美的那匹大骡子马忽然前脚腾空,一阵嘶鸣,走在她后面的赶马哥高声喊道:“阿妹,有盗匪!”

这时,只见前面的几条黑影快速向马帮袭来,紧接着夜空里传来两声枪声,枪声过后便有人开始向马帮喊话:“赶马大哥听好了,请把银元和贵重物品留下来,我们绝不伤人!”

增美知道遭遇盗匪了。

她迅速拔出盒子枪,打开枪机,传口令叫大伙枪口抬高一寸射击。

增美对着夜色茫茫的老林子说:“是哪路英雄好汉,请快些闪开,阿妹的枪子可不长眼,要是把阿妹惹火了,可得不到好下场!”

随即她对着黑影方向接连开了几枪,后面的赶马哥们也跟着齐射了一阵。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那七八条黑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黑夜里一片沉寂,增美指挥着马帮迅速穿过了磨盘岩,顺利通过了盗匪经常出没的地段。

通过花山节突袭景公子和磨盘岩与盗匪遭遇两次战斗,赶马哥们对增美早已刮目相看。战斗中,他们亲眼目睹了她的英姿、胆识和智慧。他们甚至认为她身上的某些特质与丁兆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伙无不对她肃然起敬。大伙感觉到丁家的马帮有增美这个“阿妹”在,他们就有了主心骨,丁家的事业也必将会越来越兴旺。

丁夫人也明白,丈夫主张收增美为义女,既说明丈夫怀有一颗宽厚仁慈之心,更有大丈夫深谋远虑之谋略。她说,既然大伙这么信任“阿妹”,那丁家马帮从此就正式叫“阿妹马帮”。

其实,“阿妹马帮”这个名字,即使没有丁夫人的授意,坊间和马帮内部都早已喊开了。

“阿妹马帮”,多有情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