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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颖《生命伴侣》:浮华褪尽,众生归位
来源:文学报 | 许敬  2020年09月19日22:25

《生命伴侣》是作家朱文颖今年新推出的小说精选集,而 《繁华》则是其中一篇。

小说《繁华》的男主人公,叫“莲生”,王莲生。

旧时代的江南农村,男子赋名,以“某生”居多,取生机盎然之意,而最多者,则是“根生”。生计零落,人间漂泊,成年后的男子,由家乡到县上,由府城到京师,工作转迁中总希望在富庶的异乡能留住根脉,开枝散叶。

小说《繁华》,就是以王莲生的航程开始的。他的目的地,是上海。

他既自海道而来,很可能是宁波人。我们甚至可以想象,王莲生最早是位钱庄学徒,在宁绍的村镇历练,因材健足捷,提升到宁波总店。而如今,总店同洋行发生了合作关系,于是派他去上海租界总揆业务。

当然,或许他只是个颜料店的商人,同其前辈虞洽卿、贝润生一样,在上海滩开一爿批发部。颜料,外埠叫作染料,是中国乡镇所有粗白布染成青布长衫的必须原料。当然,王莲生也可能是一位教师,同钱宾四、吕思勉一样,由乡村小学的教员,因学覃思深,著作等身,而去府城当书院先生,再来上海的新式大学,被聘为一名月薪二百元的教授。

但是作者轻轻略去、甚至是刻意抹去了这一切背景介绍。绘事后素,越单调的布景板,越能彰显人物至真至纯的基本特征。但这需要作者不凡的笔力和厚重的功底。

看得出来,文颖决心一试。

她之于男主人公家乡的描写,着实用心。不写情景,不写情境,而是用王莲生的太太作为出场衬托。整部小说最分明的人物就是她,一条王莲生永远生不牢的根脉。在她所有的努力王都付之于厌恶的时候,他自己的命运,也就恍惚了起来。

文颖的间架结构也匀称精细。《繁华》这部小说分三章,之于主角王莲生而言,每一章还设计有一名对观人物。第一章的对观人物,是那位船上“十九岁的小男人”。这位小男人蹈海而死,命运已经显示出其全部的狰狞,而每位出场者的言行,都是对主角日后际遇的预言。但无论读者还是小说主人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沉浸在繁杂的俗物中不可自拔,甚至自得尚能超脱凡境的心情。

作者已经看透这日后将要发生的一切,也冷静地作出了预告。但我们依旧懵懂乐观。

在这条宁波航向上海的邮轮上,大时代正徐徐拉开幕布。

上海和王莲生的故乡宁波一样,也有一方“外滩”,在这外滩,也有一座租界。无论是宁波、上海还是沙面、汉口,凡租界都是殖民主义侵略中国的恶果。当时所有的努力,不过是维持了这八十年的繁华。

朱文颖并没有说明,她小说的主人公王莲生,究竟何时来到了上海,或者说,小说主体故事发生于何时。但读者可以揣测,或许是1920年代中期。

小说女主人公沈小红,是一名书寓里的倌人。上海公共租界自1920年严厉清扫风化场所,以四年为期,之后全部取消牌照。因此流莺四散,其高端者正如作者描写的那样,栖身于书寓长三等堂子:“在上海,像她这样的女人有不少:沈小红住在荟芳里,周双珠住在公阳里,黄翠凤则住在尚仁里……”

此时军阀间的江浙战争对上海没有丝毫扰攘,租界听不到枪炮声的震动。席卷华南的北伐兵锋,则还要在三年后才能抵达吴淞江。就在这一片祥和富足的天堂之境,小说人物悉数出场。

小说中的白俄夫妇,其艺术镜像并非难民,他们就代表着租界。他们飘零而来,没有任何政治或法律凭籍,男性为军官,女性为裁缝,象征着强力与时尚,正好是西化力量渗透古中国的一体两端。用着强力和时尚而维持租界表面的稳定繁荣,甚至成为东亚的地标。但白俄终究是无根之人,租界终究是无根之地,在其上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对自身根脉既生厌又可怜的王莲生们,才能自由快乐地生活。

他们全然不知,命运已经在海轮上宣示,这一切终将收回。

《繁华》中,作者突然通过小说人物白俄军官问道:“你们中国的老子,那个叫老子的,他凭什么说天底下的人都和狗一样呢!”这是一池漂萍对漫天风雨的反诘。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甚至乐观如白俄军官者,都领略到了命运这种不动声色的残忍。

为了掩盖残忍,朱文颖于最后一幕,在小说中拉下了一道厚厚的白纱。白纱内,读者熟知的世界正在剧烈逆转,或是朝着不可知的深渊坠落。而此时,却正是所有人物得偿所愿的时候。沈小红遂愿了,她的梦境中邂逅心仪的男旦;她和王莲生遂愿了,他们出错的行程,却偶遇两条上佳的签条;白俄夫妇也遂愿了,他们能够一体同心,去征服那匹难以驾驭的烈马。所有的预言,在人们实现愿望后才能兑现。

文颖执拗地观测、记录、思考。她可以掩盖,但却不稀释;可以冷静,但绝不冷酷;可以不动声色,但绝不放任格局。人物的梦呓、歧路和彷徨,被干净利落的文笔揭露得愈加淋漓尽致。

王莲生于第三章的对观人物出现了,一位娇憨浪漫的“刘海女子”。她让王莲生见证了真正的自我。

“我和你们是不同的”,王莲生坚持这样的自我催眠很多年。就此他疏离家乡的太太,就此他亲近堂子里的倌人,就此在上海租界这方逼仄又繁华的洋场,生活得井井有条,自律谨严。他不会如海轮上的小男人那样蹈海,也不会如舞场边上老先生那样感叹。他是敏锐的、健康的、适应历史和社会演化的新生命。

然而,他遇到了刘海女子。那十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使他摸到了之前无法想象的人生巅峰,或者也让他领略了暗黑的濡湿中,每个人都无法自我拯救缓缓坍塌的灵魂。

每个人都在突然加速的颠簸旅途中,瞬间达到终点。或许,只有家乡的王太太和书寓的沈小红,她们感受不到时局和心境的波动。因为她们简单。命运的利刃将绕过所有的简单或淳朴,而刺向下一轮的精致华美。可能在宇宙的自然法则中,这才是真正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一切胜景,到此皆成幻象。以驾驭烈马为乐趣的白俄夫妇,也在稻田里走向终局。现实中的上海租界,始自八十年前的那场盛世繁华,终究在枪林弹雨的笼罩下,于1940年代褪去了浮华和罪恶,褪去了纯美和强权,褪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机巧和构建。而新的上海,也就于此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