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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没有忘记它的初心” ——关于任剑锋散文诗的读感
来源:文艺报 | 张清华  2020年09月18日08:43
关键词:任剑锋 散文诗

一不小心就翻到了任剑锋的博客。开篇,则看见了这篇《酒与人生》。当他说到了酒的属性的时候,这一句“粮食没有忘记……”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酒,源自于粮食,但它的禀赋已经远不同于它的前世,它已由来自土地的朴拙与实在之物,变成了让人魂不守舍的缥缈之物,叫人飘飘欲仙的出世灵物。然而细品之,它又依稀有着前世的力道与诚实,有着那得自土地的野性与蓬勃,有着华美装裹中掩藏不住的芬芳与浓郁……

这一切,也都像是诗歌本身的禀赋。诗,来源于肉身的冲动,也同样保有了人的属性与气息,人的思想与发现。

忍耐。时光的煎熬。

无数次的发酵,历经艰辛,成为一坛好酒,陶醉了我们。

向粮食致敬!

这是我喜欢任剑锋的一个理由,他是那么浅近朴拙,又是那么迅疾如剑,一击封喉。就像是一首民歌,简单的旋律里却充盈着本然的光彩,无华的言辞中蕴含着感人的情愫,来自于阳光的暴晒和风雨的洗礼,来源于日月轮回的直接和不期而遇的迅速。

这算是一个对话吗?我想应该是的,只有天然具有相似心灵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对话。

这或许就是一个最适合作为对话者的任剑锋,与他对话,省却了多少虚饰繁杂的无聊过程,你只需望上一眼,他那孩童般的表情,那干净透亮的眸子,那不带任何掩饰的笑意,便会明白,不需要很多的话语,你们就已越过了万水千山,完成了灵魂的相握与抵近。

,任剑锋也没有,他的初心都在他的诗歌里。我手头上找到了数年前的一本《任剑锋散文诗选》,亦看到了多位朋友为之所作的序言。但我从这部诗集里真正读到的,似乎还是整个人的形貌和灵魂,还有人生跋涉的完整历程。

一个人从泥土的世界里走来,需要多长的一条道路?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尺度,可以传递出这样的一种漫长。但从剑锋的诗里,我们会依稀看见,这隐约的踪迹,这生命的风雨兼程,因为它们诚实地变成了自我的精神传记与文字中的草蛇灰线。它们自会告诉你一个人的经历:从童年的贫瘠乡村,困苦中农家生存的体尝,到远方城市的跋涉,再到那都市中的漂泊寻找,到人生的另一种追问与怀念。

我想,这也是最近数十年中多少人共同的经历,这是一个三部曲或者多幕戏:由乡村的困顿与企望开始,体验、挣扎、走出。在这个过程中,我读到了剑锋笔下的父亲母亲,读到了他们用以劳作的农具器物,读到了土地以及她的产出,读到了故乡的炊烟、灯光、以及云,还有儿时的那些所见,印象与记忆,这一切,构成了所谓的“家园”,这个吟咏者出发的地方。

出发,不是吟咏者的归宿,至少现在不是。但他看到了这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遥远的过去,以及持续的现在。

即使有一日死了,也要将自己生前的遗物在村口的溪边焚烧成炭灰,并把躯体或骨灰埋葬在这块与自己荣辱与共的土地深层,让一生的信念,滋养着这片土地。

这是《土地》中的句子。我看到了一缕悲壮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痛苦的冷静,看到了一个决心离开的人的决绝与坚毅。这是复杂的认同,也是出走的开始。乡村之歌,在这一辑中变成了一个“失乐园”与“出埃及”同在的复合主题。

这一部分中,吟咏者变成了行走者,他开始变得不安,变得不再是那个艳羡城市的乡村青年,而是不免脚踩两只船,甚至开始患上怀乡病了。这是一群人的通病,他们所患的乃是“心病”,带着一颗村庄的心,却来到了土地的尽头,在泥土不再显露的地方开始生存。他们的鞋子上再也没有泥巴,下雨天再也不用挽起裤脚,他们可以在黄昏时分行走在干净的马路上,在咖啡馆或者酒馆里与朋友相会,他们可以在体育馆里观看一场精彩的比赛,甚至可以混进摇滚演唱会上,去释放自己的压抑与狂躁……是的,这曾是他们向往的生活,然而在获得了这一切的机会之后,他们又开始思念那泥土的乡村。

交叉纵横的街道,我们时常迷茫地站立在十字路口……

夜深人静时,我们站在城市的门口,眺望家园的方向……

平心而论,这一辑中不会有前一辑那么多奇警和感人的句子,但这一部分的价值却在于它的丰富与复杂,在于它所展开的主人公内心的矛盾。没有矛盾就没有现代性的价值,没有复杂也不会有成熟的魅力。而作者在这一辑里为我们塑造的,就是一个内心的游移者,精神上的彷徨者。而这本身就是价值,就是作者走向成熟的开始。

他一方面在频频地“眺望家园”,“怀念故乡”,“思念乡村”,感慨着“他乡成故乡”的悲伤;一方面又在观察、理解、体恤和思考着城市,在担心着“如果停电”,“城市无眠”,感慨着那些“城市的痕迹”,那些“城市之痛”。作为“他者”的怅惘与被拒绝,与作为“主人”的参与与责任感,奇怪地纠缠在一起,不断地较劲、打架。

我奇怪的是,在剑锋的城市之歌中,居然没有那种个人伤痛的流露,更多的是关怀,关怀劳动者的处境,关注城市的未来。这表明了我们的抒情者的敞亮,其内心依然未曾改变的那种质朴的情怀。虽然就写作而言,这或许是一个盲点,但从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来看,则是需要我们心怀敬意的。

在三、四两辑中,作者的身份发生了奇妙的转换,不再是印着农民符号的特殊记忆,而是作为一个思考者,作为这个世界的观察者与游历者的感受见闻。我想,这也是剑锋之创作中的一个普遍性的“溢出”。表明他已经真正获得了一种独立的“文化身份”,而不再是一个现代生活的旁观者和局外人。

这当然要依赖于主人公在现实中的成功。没有物质上的立足,自然也不会有精神上的自立,对于剑锋来说,这个发生的过程或许难以考证。但我想,这部作品本身就是证据,它们清晰地记录和印证着写作者的心情、心态,记录着他说话的方式,也清晰地折射着他身份的变化。

一生在徘徊中突破,在突破中徘徊。

……一生没有假如。一生由过去、现在与未来组成。

在类似《一生的路》中的这些句子里,我们分明看到了一种蜕变,一种精神的成长、自立和成年。这是对生命的叩问,但更是自我为自身的回答,以及担当的宣言。不止如此,他还变成了世界这部风景之书的读者,世界之于他,已经由生存斗争的对象变成了“风景”。这是在前两辑中不可想象的。他开始周游祖国的大好河山,甚至迈步走出了国门,看到了异域的别样风情。他开始带着诗人的眼光,带着悲悯的情思去观照那个世界,去设想它的构造与奥妙,去为它的壮美而礼赞和喝彩。

当然,他也为杜甫草堂曾经的风雨而遐思不已。“眺望远处,围墙外高楼林立,阳光照耀下的玻璃幕墙让我们晕眩。高悬于楼上的广告牌上写着:‘这是多数人的梦想,少数人的拥有!’……”可以说,他是用这一句,完成了自己写作身份的锚定,乃至造了一个自画像。作为一个更为渺小的杜甫,他展示了自己忧怀的胸襟以及写作的理由。

我从不认为,这世界上的写作中存在着单纯的技术因素。或者可以这样说,离开了人格与情怀的技术是无足道的。如果论技术,可能轮不到任剑锋,但他的写作却产生了意义,也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一切,概缘于他作品中的人格境界和抒情者的形象。

这个形象当然不等于现实中的那个人,但一定与那个肉身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若即若离的,重叠而又区别的关系。这是一个复杂的诗学问题,不拟在这里展开辨析。我只是想说,惟有一颗诚恳的心灵,方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而这就足够了。

在这样基础上的艺术,便是让人心仪的艺术了。就像他在《雪》中所喊出的,雪的形象可以作一千种阐释,但他只读出了对土地的渗透与滋润,对于肮脏事物的覆盖。这是他作为一个南方人,在关于雪的稀少而又震撼的经验中,所“猛悟”到的。

雪飘着,在欢快地跳着自编自导的舞蹈。它们激情地演绎着恣意和豪迈:我要奉献!我要奉献!我要奉献!俯首大地,仰望天空,我的世界多么宽阔。滋润万物而无声。

基于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写出了“粮食没有忘记他的初心”这样的句子,可以理解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还持守着一个农民之子原始的淳朴。但这也依然不会妨碍他写出深刻的诗意——我想说,《石头的演变》这样的作品,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杰作。石头可以被加工成各种形状,狮子、佛像、麒麟……但石头不会忘记它自己的真身。即使在渐行渐远的演化中,它有过淡忘的片刻,但最终它依然找回了记忆。面对那些变异中的面孔——

石头告诫自己:岁月雕刻的不是石头,而是本善与本恶。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提醒,一个灵魂沿着无限来路的自我返回与辨认。

夫复何言?除了感动,更强烈震撼我的,是还有一份自我的警醒。这提醒者是任剑锋,也应该是我们自己。

“粮食没有忘记它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