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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0年第8期|傅菲:鸟的盟约
来源:《红豆》2020年第8期 | 傅 菲  2020年09月18日07:16

燕子的盟约

爸爸,这是什么鸟呀?女儿仰起头,看着停在电线上的十几只鸟问我。是燕子呀。女儿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我说燕子春来冬去,是夏候鸟,吃很多害虫呢。它们停在电线上,多像五线谱上的音符啊。有了燕子,江南才有了韵味。

女儿撑着绿伞,细雨蒙在伞布上,耸起毛茸茸的雨珠。她天真地问我,燕子从哪里来,又去哪里呢?我告诉女儿,我们所说的燕子是家燕、金腰燕、雨燕的统称,家燕和金腰燕在云南和东南亚越冬,越冬后,来到南方繁殖生活。雨燕在每年四五月份来南方繁殖,繁殖后便日夜飞行,跨过欧亚大陆,去非洲越冬。雨燕的一生都在飞行。它可以边飞边睡觉。女儿问我的话,既是鸟类学问题也是哲学问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人的困惑。假如女儿继续问我燕子什么时间来什么时间去,我又该怎么回答呢?

女儿说,麻雀哪儿不去,就在稻田里吃谷子,多自在。但又问,雨燕为什么要去遥远的非洲越冬呢?一生在飞行,多艰苦啊。我说,在哪里生活,由鸟的习性决定。鸟和人一样,不同的鸟有不同命运。所有的鸟都要飞行。鸟不飞哪配拥有一双翅膀呢?鸟渴望自由地飞,因为鸟有一颗向往蓝天的心。鸟飞起来才快乐。女儿似懂非懂,哦哦哦地应答我。

女儿在城市长大,燕子在她眼中仅仅是一种鸟,和麻雀、白鹡鸰等无异。对于在乡村度过童年的人来说,燕子不仅仅是一种鸟,还是故土家园的形象符号。

春分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气之一。《春秋繁露·阴阳出入》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南北半球昼夜均长,为春天之中分,故古时又称“日中”“日夜分”“仲春之月”。元代吴澄所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以七十二候分属二十四节气,源于《礼记·月令》这本结合天文、气象、物候知识指导农业活动的历法。公元前二世纪的《逸周书·时训解》已有完整记载,以五日为候,三候为气,六气为时,四时为岁,一年二十四节气共七十二候。《逸周书·时训解》以黄河流域物候现象为观察记录,与长江流域有细微差异。而《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这样解三候“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玄鸟,即燕子。

燕子来到信江流域,并不是在春分,而是在社日。饶北河是信江支流。饶北河上游“燕子随社日,翻耕下种子”这样的谚语。社日是春分之后的第五个戌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祈愿一年风调雨顺。这一天,把牛赶往田里,犁铧掀翻冬眠的土地,灌水育种。这一天,田野里飞来了燕子。燕子叽叽喳喳,田野被吵醒了,野花一节节长。惺忪的田泥里,爬出了促织、水蟋,青蛙开始孵卵。我村里有一自学八卦、命相、风水姓姜的老人,对饶北河一带的物候,有着非常年久的观察。他说谚语说的一点也不错,他观察了燕子五十余年,发现燕子确实是社日来到饶北河流域的。

田野的燕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忙,燕子也越来越忙。家燕、金腰燕和雨燕,虽均被称为燕子,其实分属不同。家燕和金腰燕同属雀形目,雨燕则是雨燕目。雨燕属学名“Apus”,在希腊语中,意思为“没有脚的鸟”。雨燕的体羽大多为黑色或黑褐色,翼长腿脚弱小,不善于行走,却是世界上飞得最快、飞行时间最长的鸟。除了繁殖期,它从不落下来,一直在飞,可不间断飞行五十万公里。它在屋顶上、悬崖缝隙、较深的树洞等处营巢,繁殖期两个月,即迁徙,漂洋过海回非洲。观察物候的姜姓老人说,燕子过海远行,嘴巴衔一支小树枝,飞累了把树枝落下海面,站着休息一会儿,没了树枝燕子会被淹死。一个生活在山区里的老人,一辈子也没看过大海,他说的是饶北河代代相传的传说,以讹传讹的传说。

大地转暖,我们便盼望燕子的到来。家燕、金腰燕一般在房梁下、墙壁上、横梁上营巢,衔湿泥、麻、线及草茎,混以唾液,形成小泥丸,然后再用嘴从巢的基部逐渐向上整齐而紧密地堆砌在一起,形成一个坚固的外壳。内室铺以软干草,巢口朝上。我们望着房梁,旧年的燕巢空空,黄白色的巢泥似乎粘着去年燕子的体温。梁木上还有燕子白白的体物。我们坐在燕巢下的八仙桌吃饭,似乎仍有雏燕在叽叽喳喳地叫,翘起喙黄的嘴巴,等待母燕喂食。

忽一日,我们在厅堂里泡谷种,一双燕子从大门斜翻身子飞了进来,在厅堂里转着圈欢快地叫着飞。唧唧唧的叫声那么熟悉,像一个出了远门的人,突然回到了家里,话长话短,欢笑不断。燕子停在房梁上看着我们。孩子唱起了童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家燕和金腰燕均身着深蓝色花衣。家燕喉部白色,腹部纯白或橙色。金腰燕从喉部到腹部有细细深色纵纹,腰橙黄色,如金腰带。它们是我们的亲人,也是住在我们屋里的神。它们穿着分叉的燕尾服,有着幽蓝的金属光泽,它们有的在田野斜斜翻飞,有的站在电线上“一”字队形排开,像等待在阔亮的田野里演出。雄燕在电线上、在田埂上、在空中抖着燕尾,撒开翅膀,露出雪白的腹部,向雌燕展示自己的舞蹈,在三到五天内它们要结偶完成,交配孵卵。它们衔泥,筑新巢,补旧巢。

牛筋草盖了河滩,柳色掩映的时候,燕子在忙着叼食育雏。天还没麻麻亮,燕子开始觅食了,从大门里一天进出几十次。燕子叼着虫蛾、蚯蚓,喂给巢里的雏鸟吃。燕子飞进门,雏燕从巢里探出头,一伸一缩,张开嘴唧唧叫。

燕子是吉祥的寓意。燕巢是不可以捅的,燕子也是不可以捕的。捅燕巢或捕燕子的人,会长满头瘌痢,遭所有人嫌。乡村都是瓦屋,瓦屋有厅堂。我家老屋厅堂大,燕巢有五个。我们一家人坐在厅堂吃饭,燕子在巢里喂食。我母亲说等柳枝芽齐了,泥鳅孵完卵,小燕子的羽毛全黑了会回它们的老家,老家再远它们也能飞过千山万壑,觅得自己的旧窝。

我还在女儿这个年龄时,除了上学都在水沟里捉泥鳅。门口有一条水渠,直通饶北河,暴雨过后,把水渠上游堵死,把饭箕埋在水口,水孱弱下去,泥鳅边游边退,退进了饭箕里。每次总能捉三五斤。阳春天我们到稻田的入水口,垒一个小坝,把水放干,把一条条圆身肚滚的泥鳅扒进鱼篓里。

我在乡间生活的时光较为短暂,十六岁后一直在城市里读书、工作,也只是在春节前后回乡间走走。近几年,枫林村的老屋都消失了,沿老街修建的都是四五层的小洋楼。我的老屋也被几个哥哥拆建了三栋新房,前院的三棵大樟树卖给了木雕厂,后院的一棵桃树两棵枣树砍了当柴烧。饶北河右岸的农田大多荒废了,到了春天油绿的杂草一片连着一片。新修的楼房里,只有老人和孩子。

有一段时间,即一九九七年至二〇〇四年期间,饶北河流域很难见到燕子,也很难见到麻雀。观察物候的姜氏家的燕巢挂满了蜘蛛网,他很是失落,甚至有些惊慌地说,没有燕子,这个世道叫什么世道啊。村里人开始埋怨,田里用多了化肥农药,地里用多了杀虫剂,河里排多了硫化物。自二〇〇五年以后,燕子回来了,一年比一年多。它们闪着小细腰,穿行在雨里雾里,快乐地叫着。黄昏时,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说话,燕子站在电线上,十几只、几十只、上百只站成一排,勾画出南方的肖像。

溽热的酷暑,早稻收割。此时,燕子少了很多。少了的燕子,是雨燕。雨燕育雏两个月,开始迁徙。它再也不会歇脚休憩,飞过大半个地球,去了遥远的非洲。秋熟后,燕子越来越少了。燕子在饶北河流域,最后出现的一天,是什么时候呢?姜氏非常确定地说是秋社日。秋分后第五个戌日为秋社日。从地里刨食的人,在这一天,杀三牲,祭祀土地神,感谢土地的恩典。上半年死去的人,这一天要再次圆坟,以驱赶污鬼。远游的人开始准备行李,打点行装,踏上返乡之路。

燕子是恋旧巢的鸟,喜爱泥屋,一代代居住,一代代繁衍。看着细雨中斜飞的燕子,有说不出的美好。我不自觉地咏起宋代陈与义的《对酒》:“是非衮衮书生老,岁月匆匆燕子回。”

燕子完成了生命的承诺:适时而来,适时而去,所爱之处,皆为故乡。

马金溪的斑头秋沙鸭

十几个文化人在下淤村的汉唐香府喝茶,我一个人在石埠桥看落霞。落霞转瞬即逝,茶可以慢慢喝。以石埠搭桥是中国最古老的建桥方式。溪水汹涌,撞击着石埠,形成回流,一涡涡,吞泻而下。平静的溪面,并无水波,也看不到水在流。我以为,上游水源不足,水已无法流动,实际上这是静水深流。水有一种带走一切的力量。

溪叫马金溪,清澈见底,软细的沙可见。下淤村在右岸,城边村在左岸。石埠桥上游二百米处,有一座木桥,如彩虹拱于两岸。在百十年前,下淤村还没有村,连屋舍也没有。每年雨季,马金溪滔滔的洪水扬起浊浪,席卷了右岸的滩涂。开化属中亚热带(北缘)季风气候,温暖湿润、雨量丰沛,四季分明雨季漫长,东南风吹来,雨婆婆娑娑,自山顶而下,飘飘洒洒,乌黑黑的雨线如密织的麻布。洪水过后,淤积下厚厚的泥沙。泥沙长芦苇和灌木,也长藤萝。叶姓的村民搬迁来到了右岸,取村名下淤。下淤人以山吃饭养家,种香菇、种木耳,制葛粉、制豆腐。早年伐木,马金溪是放木排的主要水路。山里人穿着短衫扎着腰巾,撑着木排,踏水放歌。马金溪是他们的命脉。下淤人把水果一筐筐运到十里外的县城去卖。他们挑着担子,踏过石埠桥,搭个便车,卖土货去了。

石埠桥被水淹了,他们走木桥。木桥板用大钢钉钉死在木桥墩的横档上,桥桩用铁链扣死。桥桩连桥桩,再大的洪水也冲不垮木桥。村头村尾各有一座木桥,像双彩虹落于马金溪。我在木桥上奔跑个来回,木桥板蹦蹦蹦,响得格外松脆。若是夏季,村童十余人“一”字排开,站在木桥上一个个以鱼入深渊的姿势飞入溪中,啪啪啪地溅起高高水花。

我在溪边踱步,一群水鸟从茅草蓬游了出来,说是一群,其实就3只。斜着光,看不清是什么水鸟,也看不清水鸟的毛色和喙的形状与颜色。在霞光漾起来的水面,鸟露出浅浅的脊背,脖子细短,头部呈半个叩指形,游得不动声色,水波一圈圈往前推移。游出三分之一宽河面,一只水鸟扎入水中,没了身影。接着另两只也扎入水中,没了身影。我挨着洋槐树,侧身在树后躲着,等待它们露出水面。等了半分钟,它们露出了水面,散开在溪中央。晚出没,游禽,中型体。我预判是水葫芦。水葫芦即 ,别名,属夏候鸟,在南方越冬,栖息于开阔盆地、丘陵、平原等河流、山塘、湖泊,小群觅食,大群集结迁徙。在南方僻静的河流地带,食物丰富, 也有大量留鸟。 机警,躲着人,听见人声,立即潜水而逃,随波逐浪而居。但它并不远离人。在公园的小湖泊,或城中河,也常见 ,栖息于芦苇或茅草丛中,或营巢于树洞。

溪边石阶上落满了洋槐叶,碎碎的赤黄,一层层铺在石阶上。落叶卷起来,被风轻轻扬起。秋风真是好东西,收割落叶,也收割秋水。秋水不瘦也不肥,收走了溪的燥气。城边村虚虚地阴在山影里。牛脊背一样的山梁浮出一晕晕的霞光。溯溪而上至木桥,我坐在木桥上,看河面。心想这一截溪流,肯定还有另一群或几群水鸟在栖息。隔了十分钟,果然有五只水鸟从一丛短尖薹草游出来。它们游过来了,迎着水波,晃着头。我一下子看清了它们:游在最前面的一只,头顶栗色,眼周黑褐,背羽灰白浅褐,喙短而扁,全喙深银灰色;尾随其后的一只,头顶白色耸起如小凤头,眼周、枕部、背黑色,腰和尾灰色,两翅灰黑色;后面以半扇形排开的三只,其中一只白头,两只栗头。它们一边荡着水,一边游。我差点惊叫了起来,斑头秋沙鸭,斑头秋沙鸭。白头是雄鸭,栗头是雌鸭,它们一家子悠游觅食呢。这么短短一截马金溪,我看到了两群斑头秋沙鸭。我估计,远不止这些,应该还有。作为一个种群它们还有十多只,会在附近溪面出现。

我从来不敢想,尤其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斑头秋沙鸭。斑头秋沙鸭属低危(LC)物种,无亚种,全球约有二十万羽。在中国除海南外均有分布,尤其在长江流域(栖息地碎片化)的低地森林的湖泊、河流、山塘等开阔地带分布更广,属于冬候鸟,二十到三十只小群迁徙栖息,一夫多妻制生活。

马金溪自北向南而流,飘忽如带。马金溪源于钱江之源,跳珠飞溅,悬瀑倒挂,出幽峡,至山中盆地,水流平缓却浩浩汤汤,九曲至常山县境内,又名常山港,向东,泻入衢江。严冬的傍晚,月亮山下的下淤村堆满了落霞。柳树稍上,银杏的斜枝上,落霞一撮撮,如粉团蔷薇。马金溪跳动着水光。青黛的山影在河面漂浮,像一张湿漉漉的芭蕉叶。喜鹊飞过樟树林,叽叽叽……叽叽叽……叫得欢快又热烈。溪水如一个滑音,从琴弦上轻轻溜过。山是一种很神秘的地貌。高山必深,深山必幽。幽谷出清泉碧涧。开化处于怀玉山山脉与黄山山脉交错地带,山峦纵横,延绵百里。在浙北、赣东、皖南,两条山脉如沸腾盘龙,盘踞在方圆数百公里的大地上。东出皖南的新安江,经建德、桐庐、富阳,汇入钱塘江;南出开化济岭的马金溪,经开化、常山,入衢江,再入钱塘江。两江汇流,奔腾入海,万化归一。

我继续溯溪而上,约二百米处,即公路桥下,一个浮着碎叶莲的水洼口,又有三只斑头秋沙鸭游出来。我踩在洋槐落叶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扰了它们,它们快速扎入水中,潜下去,到了溪中央浮出来,摇着身子,顺水而下,转眼不见了身影。

霞光慢慢变白,白出稀稀的朦胧感。光在收缩、收拢,收进了水里、收进了山峦里、收进了水蓝色的天空里。下峪村所处的音坑盆地瑟瑟肃黄,绿水相映,横桥疏影。一只白鹭沿着溪面的中等线,往下游飞。溪边密密的树林,鸟叽叽喳喳地叫。三只乌青色的卷尾鸟,从对岸的电线飞下来,飞入香樟林。

天色欲暗未暗,薄而透明。四周的山峦凸显出优美的山脊。我沿着林中石板路,往上游的木桥走。另一侧的堤岸下,人工种植的苗圃,有很多鸟在叫。鸟太多,我分辨不出有哪几种。苗圃的树苗高过了堤岸,露出半截树冠。

在一棵洋槐下,有一块八仙桌大的淤泥洲,长满了茅荪。七只斑头秋沙鸭从茅荪丛游出来。淤泥洲离我只有十来步的距离,我看得真切了。这是我离斑头秋沙鸭最近的一次了。整个河滩只有我一个人。树林是空的,除了鸟和风。它们游得那么逍遥,像一群逍遥僧。

在不足两公里的马金溪,同一个黄昏时分,我竟然发现了四家子斑头秋沙鸭,我暗暗惊喜,也暗暗讶异。略感惋惜的是,我没听到一声斑头秋沙鸭叫。光收尽了,天却没有完全黑,薄薄的月亮升在半中天。月是残月,如一把弯刀。溪水一直在流。但我们听不见流水声,也看不出流速。马金溪像血液在血管里一样流得安静。

马金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斑头秋沙鸭呢?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斑头秋沙鸭又称叫小秋沙鸭、白秋沙鸭。它很容易和鹊鸭混在一起,斑头秋沙鸭叼鱼、吃鱼,绝活。马金溪是钱江之源,禁止污染,禁止打渔,溪中鱼虾螺多样且丰富,为斑头秋沙鸭提供了足够的食物。更重要的是,马金溪两岸河滩有十分丰茂的树林,溪边有茂盛的野草和水生植物,可供水鸟藏身、营巢。

一条保持了原始风貌的马金溪,是鱼虾的幸运,也是斑头秋沙鸭的幸运,更是河流的幸运。

南明湖的鸟群

源于仙霞岭山脉崇山峻岭的瓯江,经过长途奔泻,在莲都偃卧了下来。江水缓缓,如一群旅途疲倦的马,踢着蹄子,打着咕噜噜的响鼻,在平坦的丽水盆地,安静地吃着青草。马闪亮的毛色浸透了夕光,肥壮的体型如春雨的池塘。

丽水盆地呈葫芦形,群山延绵,山峰如笋突兀。山体斜缓,郁郁葱葱。瓯江是浙江第二大江,在水路发达的年代,商船如梭,帆影叠叠。这是一条奔腾的血脉,千古不息。瓯江孕育着四百公里长的两岸土地,也养育着代代千万子民。

丽水南郊不远处,有名山,名南明山,与丽水城隔瓯江相望。刘禹锡在《陋室铭》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很是符合南明山。“仙”便是南明深厚的摩崖石刻文化和佛教文化。山中高阳洞,洞壁中有沈括、孙沔题刻,山顶云阁崖刻有传为葛洪书的大字“灵崇”和传为米芾书的大字“南明山”。有“括苍之胜”美誉的南明山,有创建于宋代的仁寿寺。雨时飞瀑流泻,山谷泉水叮咚,印月池锦鲤似繁花簇拥,老树擎冠盖于苍天,石阶弯于丛林,鸟鸣不绝于耳,绿荫低垂。访丽水,必访南明山。

苏埠至开潭电站大坝段,瓯江因开潭水利枢纽的蓄水而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名南明湖。城中有湖,城外有山,秀山丽水。丽水成了湖城。站在南明山,俯瞰南明湖,如盈月置于中天。好溪和宣平溪一并汇入湖中,如银河之双虹星系。

阳光谷黄色,盆地四周的群山如一幅吹塑版画:山尖裹着凝重的深褐色,山坡一片毛茸茸的墨绿,山边则是芭茅枯萎之后的肃黄,散落的村落隐在江岸的树林里。我曾经在丽水有过观鸟经历,我知道在初冬时,越冬的候鸟已大批聚集在瓯江的江心洲或江边湿地。

己亥初冬去丽水,我便直扑南明湖。在我的预想中,湖中已是鸥雁盘旋,鸭鹊争鸣,千万羽齐飞。明净的湖,食物丰盛,草木葱茏,是候鸟最理想的越冬地。傍晚时分,我到了南明湖,沿着千米长的步行道,往古城岛漫步走。古城岛约四百亩,一个三边形的地形,东南边是一座荒丘,东北边也是一座矮山,山与山之间,有一个豁口,连接步行道,成了通道。古城岛是南明湖上“皇冠上的夜明珠”。岛里居住着九十九户丽水原住民,二〇一八年,原住民搬离江洲,成了一个生态岛。夕阳将落,湖面平静如镜,湖水映着浅淡的桃花色。一只白鹭沿着江心飞,从上游往下飞,奋力地振翅,“Gera,Gera”叫得十分孤独。作为夏候鸟成了留鸟的白鹭,就像鸟群的遗孤。

与我预想的景象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我竟然在古城岛四周一带湖区,没看到一只越冬候鸟。为什么会这样呢?

古城岛有二百来亩临时菜地。三个农人在给菜浇水,一个妇人蹲在地上剥菜叶,她扬起脸对我说,自己种的有机菜格外好吃。菜农是原住民,家虽搬迁了,可舍不得离开这片菜地。我看了一下,地里种了香葱、卷心菜、白菜、生菜、花菜、萝卜、荠菜等十几个品种。临近黄昏了,日坠山梁,视野里一片蒙蒙,稀薄的淡雾从湖边散过来。鸟并没有归巢,叽叽叽地叫着。我绕菜地走了一大圈,见觅食的鸟,大多是长尾山雀、草鹛、宝兴歌鸫、版文鸟、山麻雀等。见一个正在给生菜浇水的菜农大叔,我问,湖里怎么没看到水鸟呢?他说,以前的夏季湖边树上落满了白鹭,这几年少见了。冬候鸟也来得不多,今年都没怎么见过。至于冬候鸟为什么少见了,大叔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古城村是南西边,是一条樟树茂密的约长半华里的湖岸。我沿着湖岸徒步。湖面已荡漾起城市投射过来的微光,对岸不远处的山梁如马背,起伏有致的曲线勾勒出冬日暮色的苍茫。或许是黄昏来得太快,鸟已归巢。也或许樟树林里并无鸟栖息。东北边的矮山,悬着瘦石嶙峋的石崖,无路可上。石崖披着枯瑟的拂子茅和矮小灌木。山崖也有三百多米长,是雀莺筑巢之地。东南边的矮山,有缓坡入山梁,樟树参天。栎树、冬青与樟树形成一个阔大的林子,临湖横亘的山梁,有密密匝匝的落叶树林。落叶泡桐与不多的枫槐,我看见了黑卷尾分三群,投入了林子。我踏入古城村时便注意到了八只黑卷尾从种了芦笋的池塘边飞起来,斜斜地飞高,呼啦啦入了林子,没了声音。

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黑卷尾呢?黑卷尾喜结群,爱啼闹、爱逞凶斗狠,也因此被称为黑黎鸡、篱鸡,喜爱生活在山麓,以及临水的树林,在低地林草间、田畈、比较隐蔽的菜地觅食,以昆蚯蚓、蜻蜓、蝗虫、胡蜂、金花虫、瓢、蝉、天社蛾幼虫、蝽象、夜蛾、蚂蚁、蝼蛄、蟋蟀、水蛭为食。我们通常看到站在电线上,通体黑色,上体、胸部及尾羽散发灰蓝色光泽,“Xuar,Xuar,Xuar”鸣叫的鸟,就是黑卷尾了。

翌日凌晨,我再次来到古城岛。湖水平阔,略带寒意的风微微掠过来。在入古城岛的山口处,两个年轻人在钓鱼,一人支起三根钓竿,盘腿坐在步行道边,抱着书翻看。在临湖的山边,长了密密的芦苇。芦苇枯萎、倒伏,大半芦苇秆漂在水面。我看见了一群小 在芦苇丛的前方,游来游去。我数了数,像童话中的七个小矮人。我明白了,江面抬升,成了湖,把原来江边的草滩淹没在水深处,涉禽已不会来到深水区觅食,但游禽或许多了起来。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我有些兴奋。我快步走到古城岛的南西边湖岸。樟树下可以远眺湖面,视野开阔,人也被树林隐蔽了起来。

果然,我见到了豆雁在湖中央觅食,安静地逐着水波。豆雁有十几只,呈半扇面,往下游游去。两只小天鹅,从对面的湖岸,斜斜地往上游飞,“kour,kour,kour”边飞边叫。我估计它们的营巢地在不远处的草地里,它们刚刚离巢,追着小天鹅群,去有藨草的地方觅食了。

真是令我惊喜不已。我沿步行道侧边公路溯江而上,且走走停停。停下来时就进入湖边林子里,在湖面搜寻冬候鸟。这是我第一次沿湖岸进行这么长距离的观鸟。我曾在夜晚和鲁晓敏诸友,一起徒步城区湖岸,赏夜景。初冬夜,湖面灯光荡漾,泛白的光影和醺红的光影彼此交融,很是让人沉醉。南明湖有两塔:巾山古塔和厦河宝塔。巾山在南岸,古塔耸立山巅,建于明正统年间。我们夜游古塔,俯瞰丽水城,繁星之下,城如莲花绽放。

越往上游走湖水越浅,瓯江巨大的江石露出水面,河床呈长凹型,完全袒露了出来:宽阔,弧弯型。白亮亮的水在奔腾。岸边是高大茂密的枫槐、樟树、青冈栎、栲槠,不多的几棵乌桕树,树叶飘黄,像飘在大地上的黄头巾。略矮的是垂柳、槐柳。在林子与江面交接处,一半是石滩,一半是草地。草地潮湿,有水坑和烂泥塘。可见的水鸟及其他生活在水边的鸟类,越来越多:白骨顶、黑翅长脚鹬、长嘴剑鸻、针尾沙锥、斑头雁、小天鹅。

但我始终没看到大的鸟群。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的鸟群,在江滩湖滩觅食的场景,没有看到。通常大批候鸟来到丽水的越冬高峰期是在每年的十一月十八日至二十五日。我二十八日到达丽水,怎么冬候鸟并没我预料的这么多呢?是什么因素影响了这个时间节点?会不会是长达四个多月的南方干旱,全国大范围内气温一直没有走低,推迟了北方候鸟来南方的时间呢?临近中午,我站在南明湖边,给候鸟专家雷先生打电话,询问情况。雷先生说,越冬候鸟来南方,推迟了半个月,正在迁徙的路上,高气温影响了迁徙时间。我一下子释怀了,迟到的远方来客终究依约而来。

鸟是非常聪明的物种。贯穿丽水盆地的瓯江有着无数悠长的江湾、深浅不一的水港、宽窄长短不一的水汊、草洲与小岛、长达百余公里的岸与堤、荒芜或繁盛的江滩,群山环绕、草枯草黄。丰沛的水流和多样的水域形态,以及丰富的草木,深深地吸引着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鸟类前来越冬。即使是留鸟,种群也非常丰富。截江蓄水有了南明湖,鸟类的分布也有了明显的调整。古城岛搬迁了原住民之后,黑卷尾迅速占领树林,出现了庞大的种群。菜是昆虫的乐园,黑卷尾是乐园里的帝王。小 再也不会离开岛边的芦苇,易于隐蔽,食物丰盛,湖面宽阔,对它们来说天堂的模样就是南明湖。而原先在这一带觅食的涉禽,不得不移居到上游,过着“江野闲士”的生活。

傅菲,本名傅斐,江西广信人。南方乡村研究者,自然伦理探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等刊物。著有《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河边生起炊烟》等18部。散文作品获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等奖项。《窑语》《酸橙》《露从今夜白》《栽梅记》《丑合欢》等数十篇散文收入全国中高考试卷和模拟试卷作阅读分析题,爆红学生阅读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