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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丽,你跑得好快——素描文清丽兼谈长篇小说《光景》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朱向前  2020年09月16日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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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标题,还是从日前文清丽的一则微信中套出—她的短篇小说《班头》刚刚由《黄河》杂志4期推出,立即被《小说月报》(大字版)和《长江文艺·好小说》第8期转载,连她自己都有点惊讶,故发朋友圈,曰:从黄河、长江到海河,班头,你跑得好快!而我则不假思索立即跟了一条:文清丽,你跑得太快了!发此慨叹,是因为近日在研读她最新长篇小说《光景》的一周之中,至少先后三次看到关于她的中、短篇小说《宇宙锋》《好花枝》《班头》被选载的公众号信息,令人目不暇接!虽然来不及阅读,但这种冲击的频率让我想起了35年前每每被隔壁宿舍莫言同学吓得一惊一乍的感觉,不由得要放慢节奏来细细掂量眼前的这部《光景》以及文清丽的整体创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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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正襟危坐下来开始认真考虑“文清丽现象”时,又不禁联想起去年刚刚梳理完的新中国军旅文学史中的女作家们,首先想到的是两个显着特点:前30年(1949-1979)是“人数少”,后40年(1980-2020)是“清一色”。先说“人数少”,这个事简单,建国之初至“文革”,女兵本来就少,文化程度也偏低,投身文学创作并有所造就的就少之又少了—大概只有诗人杨星火、散文家郭建英—还有小说家茹志娟算半个吧,因为她1955年就转业到地方了,而1958年才发表《百合花》......

“清一色”说起来就要复杂一些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催发了新时期文学大潮,军旅文学也波翻浪涌,而女作家们也如烂漫的山花,一夜之间开遍军营。

仅以1984年秋季创办的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文学系为例,就有王海鸰、刘宏伟、成平、于劲、丁小琦、常青、王苏红诸位。第二届以后又有庞天舒、燕燕、曹岩、白玲玲、宋燕燕、王秋燕、张慧敏、辛茹、王曼玲、张子影、周建等,一直到第四届的后来以中篇小说和同名电视剧《父母爱情》闻名遐迩的刘静等等,其间小说家、诗人、散文家恐怕不下于30人,她们的文学成就肯定参差不齐,但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绝大多数都出身军人家庭,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大院子女”。

解放军艺术学院1984年首届文学系35名同学合影。前排左起:王苏红、刘宏伟、常青、丁小琦、于劲、成平、王海鸰、刘再光。2排左起:刘英学、何继青、黄彦生(雷铎)、黄献国、沈一鸣(沈石溪)、王江水、张俊南、徐广泽。3排左起:朱向前、金辉、李荃、李本深、董保存、徐军、宋学武、钱钢、陈晓东。后排左起:苗长水、尹卫星、崔京生、管谟业(莫言)、张波、李存葆、宋国勋(叶雨蒙)、施金虎(施放)、傅宁军、陈道阔。(图片来源:《南方周末》)

其实,差不多与此同时期叱咤风云的几位军中文坛“花木兰”——贺捷生、马晓丽、裘山山、项小米、姜安……等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军二代”。

关于这个出身与创作的关系问题,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曾经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写下了《寻找合点:新时期两类青年军旅作家的互参观照》(《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等系列文章,专门对“军门子弟”(如朱苏进、刘亚洲、乔良、海波、简嘉、石钟山以及大部分军旅女作家)和农家子弟(李存葆、宋学武、莫言、朱秀海、阎连科、徐贵祥、柳建伟、陈怀国、李西岳等)笔下迥然不同的创作图㬌、审美旨趣、价值取向、风格元素、语言特性等等进行了比较研究,并且不无武断地预言:两类作家的创作将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呈现出双峰并峙,双水分流的态势,共同把军旅文学推向前进。

但是,经过几年的观察,到了1994年,我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在“乡土中国与农民军人”(《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一文的结尾时郑重指出:我将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农家子弟身上。事实很快证明,军门子弟作家们写出了自己的精华之作之后便难以为继了——刘亚洲、乔良转向了战略研究,朱苏进、海波进军影视编剧,如此等等。多数女作家们在推出了一两部代表作(如项小米的《英雄无语》、马晓丽的《楚河汉界》、姜安的《走出硝烟的女神》、王海鸰的《大校的女儿》、刘静的《父母爱情》等等)之后,也渐渐地偃旗息鼓了。

当然,这和整个中国社会转型导致文学的边缘化基本同步,但是,我们同时也看到了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系列、阎连科的耙耧山系列、徐贵祥和朱秀海的战争系列正在徐徐展开……

我这样的描述等于指出,不论是作家自身写作资源的吃紧还是文学外部环境的变异,进入新世纪以来,军旅文学(当然也包括女作家)整体式微已成趋势。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文清丽来了——具体说是2017年至今,在近4年的时间里,她以平均每年10个以上的中、短篇小说约30万字的速度与体量反复覆盖《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大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重镇。而且至今势头不减,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这种情况即便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的激情岁月中也是令人吃惊的。显然,在今天的文学特别是军旅文学的颓势中,文清丽是一个逆行者,是一抹奇异的亮色,特别是军旅女作家中的一朵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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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文清丽是一个当下军旅生活的正面强攻者。仅以2019年为例,文清丽就密集推出了一部长篇小说《爱情底片》;三个短篇小说:《哈雷彗星》《星球上的时光》《二十一分三十五秒》;七个中篇小说:《咱那个》《两只忧伤的老虎》《你不是尹雪艳》《耳中刀》《女兵们,正步走》《手之语》《地球上的泪滴》等。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军旅题材,作家目光四射,视野开阔,思想犀利,反应敏捷,直击当下改革与动荡中的军营现场。中篇小说《女兵们,正步走》主要描写军改背景下的中年女军人经历阵痛后,适应变革的努力奋起。《手之语》写将军离休后,忽遇妻子得了肌冻症而生活无法自理,将军如何从学习做饭做起,悉心照顾妻子的亲情之爱。《咱那个》讲述了军校学员张子轩发挥文学才华,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关系的同时,内心却充满了孤独和惶惑。作家通过描写他拉斯蒂涅式的奋斗与钻营,批判了现实生活中的势利角逐和人情冷暖,让读者在掩卷之余升华出悲悯宽容的情怀。《耳中刀》则以细腻的笔法解析了一名潜艇军官的家庭生活,反映出人性的复杂和正义的屈伸,在不同人物情感的波动中,折射出当代军人刚强不屈而又温柔多情的内心世界。有着30余年潜艇作战训练指挥经历的大校军官,因事故而双目失明。同为军官的妻子无法全天候照顾丈夫,而远在军校儿子也只能通过信息安慰父亲。这时,一位女大学生被请来为大校军官读书。陌生者的闯入不出意外地在军官的家庭生活中激起了涟漪,妻子和儿子对女大学生层层设防,大校军官在流言蜚语中竭力维护着自己与女大学生之间纯洁的情感,他凭借多年潜艇生活练就的听声辨位能力,闻见并宣示着表象之外的真相,但他却无法改变世俗世界对于高尚人格的误会与曲解。小说最终结构结束在开放的结构中,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的空间。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文清丽的军旅小说,显然不同于过去一些女性军旅作家囿于个人经历或一己悲欢的有限空间,而是题材多样,四面出击,正面强攻。并且,更加注重对特定情境下军人内心世界的深层次、多向度挖掘,呈现出了鲜明扎实而又晦暗难言的时代印记。

其次,文清丽还是一个广阔社会生活的多面描绘者。就我目力所及,除了书写她自己置身其中的军旅生活之外,文清丽至少还创作了三个系列:

(1)都市中篇小说系列——《黄金时代》《鱼什么都知道》《我那风姿绰约的日子》《向狐狸道歉》等等,或用访谈结构全篇,或用多人称进行讲述,在形式内容上都不乏探索。

(2)疾病中篇小说系列——《采葑采菲》《你不是尹雪艳》《她骑着小桶飞走了》《地球上的泪滴》《至暗时刻》等等,不仅都涉及到了同一种病症即“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而与疾病书写紧密缠绕在一起的,是对当下时代种种情感乱象的勘探与表现。

(3)戏剧中篇小说系列——京剧《挑滑车》《宇宙锋》《凤还巢》;昆曲《好花枝》《花似人心向好处牵》《锦缠道》等等。描述的都是戏曲艺术家的情感生活,从光鲜照人的女主角,到不甘当配角的彩旦;从台上的黄金搭档,到台下好梦难圆;从舞台上你浓我情的姐妹,到现实生活中却渐离渐远;从男小旦的内心剖析,到女小生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愫等等,又为我们展示了她小说创作一个全新的纬度和面相……

读到这里,我想人们也会像我一样疑窦丛生:文清丽这么丰繁多样的生活素材、人物形象、专业知识到底都是从哪儿淘来的呢?

关于作家与经验的关系,我曾经提出过一个观点:人生记忆力是一个优秀小说家必不可少的基本秉赋,强调的是人生经验对写小说的重要意义。但是,仅仅靠写作自己的“故事”的“本色演员”的局限性那可就太大了,而且也就不可能产生所谓“百科全书式”的如巴尓扎克一类的大师。他们肯定也要依赖大量的间接经验来补充自己,比如阅读——刚新出炉的第4期《清明》在推出文清丽的中篇小说《好花枝》的同时,还配发了她的创作谈《偶然间,心似缱》。她在其中正好帮我释疑解惑——她如实交待了戏剧系列小说写作的缘起——

“今年春天,因为疫情,时间相对多了,重读《红楼梦》,忽然注意到原来没有注意的地方,那就是昆曲。看到庚辰版夹批,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袅晴丝”是《牡丹亭·游园》一折“步步娇”曲牌中的第一句唱词,批书人写自己听到昆曲魂魄都被牵住了,讲出了昆曲的美妙。由此,我留意起全书提到的昆曲来。数了数,发现《红楼梦》三十处剧目中,昆曲剧目达二十二处,然后上网一部部地找,《牡丹亭》《西厢记》《双官诰》《西楼记》《玉簪记》《南柯梦》等等,能找到的都看,这一看就上了瘾。”

你看看,就这么一下子,她又给自己打开了一扇写作之窗。但且慢,正如文清丽接下来所说的:“可真要动笔,还是很难,除了盲目的爱,我不懂昆曲,离开字幕,很多唱词都听不懂,于是一折半小时的戏,我就反复看,沈世华老师的《牡丹亭·寻梦》,我看了五六十次,仍观此不疲。”哎呀呀,有这么一股劲头,还愁有什么学不会的事情呢?还愁有什么写不好的小说呢?

看来,“终生学习,终生成长”这句至理名言适用于任何行当,包括文学创作。应验就在文清丽身上。说到这里,我记起1996年我还在军艺文学系主事,经过千辛万苦,开启了文学系、也是解放军艺术学院的首次硕士研究生招生工作,文清丽等十几个军中的文学青年才俊闻风报名,但因英语未过关全部落榜。第二年,文清丽再次报考,终于考上了文学系第六届大专班,而她那时早已获得了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毕业文凭,可见她痴迷的是文学本身。虽然她在校期间就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并召开过研讨会,但艺术水平却还稚嫩,算不上出道之作,更看不出有写小说的才华与前程。军艺毕业之后,她又先后一进北大,两进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及深造班求学深造。如此执着地求知向学,在20余年来文学贬值的资本社会中已经难道一见了,至少在军艺文学系莘莘学子中恐为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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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文清丽更是一个文学故乡的深情守护者。当然,这里的前提首先是要有文学的故乡即生命的故土。这就要响应开篇所提出的问题了——之所以说文清丽是军旅女作家中的一朵奇葩,就是因为她和其他的军旅女作家的出身不一样——她出身农村,是一个地道的陕北塬上的农家孩子,而且也可能是当下中国文坛风头最劲的唯一一个出身农家的军旅女作家。

所以,从文30年后,当她郑重地捧出这部描写她西北老家的长篇小说《光景》时,我凭直觉感到,这可能是她500万字作品中最具份量与质地的那一部。作品以某村王氏家族五十年的生活变迁为主线,将宏大的历史背景和事件巧妙地融入凡人小事中,深情隽永而又醇厚苍凉、高亢激越地唱出了西北乡村生活的一曲信天游。

《光景》作为文清丽的文学故乡,既不同于她的师兄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阎连科的耙耧山脉;也不同于她的陕西老乡陈忠实的关中白鹿原,贾平凹的秦岭商州。说不同,是因为她没有前者作品中那种辉煌与辽阔,那种厚重与深邃,那种饥饿与苦难,以及无边无涯的悲悯。但是,它们之间又有息息相通、血脉相连的根祇——那就是二十世纪中国土乡题材文学的命根:豁大,沉厚,粗粝,充满了农耕文化的绵绵生机。

《光景》以小女孩灵灵的视角来讲述家人的故事,作者既是叙事者,又是故事中人,有了这样一个双重身份,作者就获得了更大的创作空间。灵灵不只描述了她亲历的所见所闻,叙述了全家人的身世遭际,同时在叙述过程中也发现了自己。但她又不是主人公,使故事与叙述者之间拉开了距离,既增强了作品的空间感、客观性和自省性,又拓宽了读者的想象。也因此形成了全书引人注目的三个特点。

一、独特的人物形象。

小说主人公“姑姑”的形象与众不同,她漂亮,多情,好奇,热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因为漂亮,她的命运定了跌宕起伏,动人心魄。她先嫁到镇上,成了药铺刘掌柜家的儿媳,以自己绵薄之力救济着两个哥哥家。如果仅写到此,这样的姑姑也就一般般,但作者显然深谙其道,进一步写到姑姑超越小镇的视野,看到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而且努力使哥哥的孩子们一个个走出了乡村....如果仅写到此,我给作品打六十分。真正使作品升华的是作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姑姑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才有读者走进她内心的惟一密码——爱情。

姑姑天生丽质,一生为情所活,一生因情所惑,对爱情的执着,说是对爱的追求,莫如说是对命运的不甘,对自我生命质量的努力完善——对画师张文正的爱情,体现的是她少女时对美的朦胧向往;对大学生刘书朋从被动到感恩的眷恋,体现的是她的善良与专情;刘书朋出了意外后,她嫁给了初恋对象张文正,按说多年守望,最终结合,应当花好月圆,白头到老,却又离婚,揭示了爱情的不可持久,难以把握;对秦腔演员尚明晖的一往情深,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是对无尽远方的着迷。换言之,她是爱上了想象中的爱情本身。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姑姑是这片土地上诞生的自然的美质,又似乎是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异类。面对来自不同方向的各种力量,她都不甘于命运的拨弄而顽强抗争,但有时又因为处境的艰难不得不妥协退让。她的抗争与妥协既因为她的美貌和个性,也因为世俗与现实的考虑,因此才有了一生曲折传奇的经历。从众人羡慕到饱受訾议,从祸殃连连到无奈落难,从回归平淡到凄然辞世,尽管姑姑始终昂着倔强的头颅,但她的命运轨迹却一路向下,直到其悲剧命运的完成。这仿佛是一种不可抗拒与扭转的注定,表明她既属于这片土地,又不见容于这片土地,她应当属于更加理想的时代与生活,她依从心灵的指引行事,也终于为自己的个性所毁灭。”(汪守德语)。

姑姑是一个美丽的悖论,是一个爱情的错误,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乡村女性典型人物。除了姑姑和她的情人们,其他人物如叔叔、婶婶、妈妈、爷爷等次要人物,文清丽也写得一丝不苟,形神盎然,笔笔见功力—婶婶生性自私、虚荣,但在叔叔伤残后,在全家众亲反对的情况下,又毅然嫁给了他,就这一笔,使这个人物立了起来,使她后来所有的行为,都获得了让人谅解的理由。

还有叔叔,一个从来没有见过敌人的老兵,因为流弹使嘴唇至残,回到了贫瘠的乡村摆地摊,苦心培养子女读书,渴望实现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为了让人瞧得起,他总是吹牛说用腰上的一把小刀杀死了很多敌人,小刀即奬品。可现实中的他胆小得连小舅子死了都不敢看一眼,却在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后,不愿拖累家人,用那把小刀结束了生命,读来让人印象深刻。

二、浓郁的地域风情。

在《光景》中用浓郁的地域风土人情,还原西北乡村的日常生活,是文清丽的一个重要追求。她在《光景·后记》中反复宣示:“这篇小说,我想用指尖、用灵魂去触摸我的故乡。用微史视角展现乡村的婚丧嫁娶,头痛脑热,展现他们柴米油盐、鸡零狗碎的生活常态……好的小说应该像森林,有层次,有灌木和杂草,有小兽和昆虫,它们构成生动的细部,这才能气韵充足……它调动了我全身感觉系统的记忆,铺排了往事的声音、气味、颜色、口感和力度,以其具体的生动性唤起事物的气味、声响、色彩、形状和触觉,……我希望我的小说能记下家里院子里斑驳的树影、田野的气息、槐花的香味、中午小村的宁静辽远……”正是全身心地浸淫在故乡的回忆中,文清丽才笔笔动情地写下纺线织布、磨米晒粮,挑水砍柴,喂猪放羊,再加上秦腔戏、臊子面、血条汤、御面等风物饮食的细致描述,才给身处黄土高原的主人公们提供了有滋有味、可触可感的人生舞台。正因有了它们,书中人物才如高原厚土一样,真实可信,才使他们充满了鲜活的生机,也才使得他们一个个独特地走进了读者心中。

“爷升天的当儿,姑姑正在离他不到一玉米秆远的窑洞里跟戏班子里的画师耍欢喜。”一死,一爱,在漠漠的黄土背景中,为全书定下了苍凉悠远却生机盎然的基调,进而层层深入复现乡村日常生活的烦冗面:战乱和平、饥饱冷暖,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春耕夏耘,秋敛冬藏。作者从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零碎光景中,一个个地去展示这个土地中普通人们命运,揭示出生活的本质及人物性格思想的流变。文中亲人的吵架喜闹,苜蓿菜泡桐叶散发出的香味,那些沟沟坎坎的野花的色泽,麦子高粱的清香等等,调动了读者的感官世界,读者好像置身于那片黄土中,与主人公们或欢笑或忧伤。有些淡淡的一笔,粗心的读者可能一眼带过,但会读的读者就不会放过。比如女孩出嫁,要坐到厨房里等着新郎抱着出门;离开厨房时,她要扔掉手中的馒头,预示着不再吃娘家的饭;出娘家门时,女孩脚不能踩地,坐到迎亲的自行车上,还要在脚下生一堆火,燎燎自行车,预示着她向旧生活告别,走向全新的未来……这种种充满地域风情的描述,在全书中比比皆是。

扣人心弦人的故事好写,日常的冗长琐碎,泼烦的家长里短,房前屋后的一草一木难写,没有深入的体察和生命的体验,是很难状其形,传其神,写其质的,而以文清丽的“风物宣言”来看,我以为她是做到了。

三、鲜活的语言风格。

“庄稼地里热闹了,农民就坐不住了。不忙不行呀,眼看小麦上场,家里多少劳力都不够用。”“闭嘴,赶紧回去跟你哥起粪,我就知道你听书听得脑子都长毛了,天爷爷呀,你啥时像你哥一样,踏踏实实种庄稼,我死了心也安了。”“农民不种地就像树不长叶子,拿啥过活?咋,想变驴!”“叔还要争辩,爹瞪了他一眼,他就耷拉着脑袋边走边踢着石子,一只小石子呼呼呼地飞到一个背柴人背上,好在落在了木柴上,虽嘭嘭了两声,动静不小,却没人理会。姑紧张地吐了一下舌头,轻轻地朝叔叔肩上推了一下,说,小心爹捶你。”……

不管是叙述语言,还是人物语言,抑或是描写语言,文清丽在这里把握了一个度,就是和人物,和景致,和风情要贴,也就是接地气,从塬上地底里长出来的,土得掉渣,但有生气,有韵味,有情致,大俗即大雅,细细琢磨,它的方言俚语中透出一股子古气,典雅而传神,也让我想起了贾平凹《秦腔》里面那些泼烦而筋道的语言,都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浸淫。比如书名《光景》两个字,这个书中农村人挂在口头的俗语,它的来头可不小。《楚辞》曰:日月之光借光景以往来兮。朱熹《春日》:胜目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二:“女子心下着忙,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而文清丽觉得用方言的音把它念出来,立马就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甚至摸到了亲人生活的肌理。与此同理,把“暗害”叫“阴治”,把“地上”叫“脚底”,把“厕所”叫“灰圈”等等,这些古奥、形象的语词都有一种自己的灵魂和别致的味道。能否娴熟地运用一种方言写作,是检验你是否有文学之根的一个标尺。文清丽在此从容不迫而又娓娓道来地以短促和简省的方言土语写人、抒情、状物,字里行间蕴含了丰富的信息,更使作品氤氲上一层浓浓的陕北地域特色。

说到语言风格,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文清丽握有几副笔墨,写军旅生活的文字自带金石气,不乏金戈铁马之声;《光景》一路以土为特色,而“昆曲系列”则以雅见长,某些缱绻悱恻、华丽婉转的段落几乎就和昆曲戏文一个调调了。(此处可参见文清丽的创作谈《偶然间,心似缱》一文)也就是说,文清丽的语言资源比较丰富,可资熔铸的空间还很大,前景可期。

最后收尾又要说到题目了——为什么我没用《文清丽,你跑得太快了》?是的,猛一听,觉得挺好,表达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惊喜和诧异之情,但细一咂摸,觉得这个“太“字有点不妥,有点责备之意:太快了,就是操之过急,就是沉不住气,就可能欲速则不达……而《你跑得好快》则刚刚好——又好又快。写到这里,我想起莫言最近的《晚熟的人》之说,说《晚熟》是褒义词,特别对艺术家而言,意味着不僵化、不定型、有发展……姑且借用此说吧—文清丽就是一个晚熟的人——从文三十年始发力,一发便不可收,后来居上,弯道超车……

30年前,我给阎连科第一本书作序,题曰:《阎连科将会怎样?》文末给出的回答是——大器晚成,其时也晚,其器却大者也!今天,我把它转送给文清丽,作为我对她的祝福与祈愿。

庚子2020年夏月8月8日于桂林康复疗养院210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