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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有生》:我和祖奶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胡学文  2020年09月14日08:37

距村口尚有百米,我让出租车停在路边。并非故意摆姿态,我不是回乡省亲的要人,没那个必要。只想走走,若不是背包太重,从营盘镇到宋庄这十多里的路,我就步行了。

显然有些日子没下雨了,路两侧的车前草、蒲公英、苦苦菜、牛蒡、苍耳、车轴草、萹蓄、披碱草灰头土脸的,喇叭花和马莲花倒是开得正艳,多半是清早才绽放,灰尘也怜香惜玉,离得远远的。喇叭花有粉、白两种,马莲花则是纯一色的蓝,叶片中间浅灰色的纹带上,黑蚂蚁蹿上爬下。蚂蚁喜欢在马莲花的根部做窝。我想,这可能与人类依山傍水的理念一样。

午后的村庄,街道出奇的安静,一条黑狗在树下卧着,我的脚步惊扰了它,但它只是瞄瞄我,便又将脑袋扎进怀里。一只芦花鸡走走停停,不像觅食,似乎失恋了,垂头丧气的。几声驴叫从村外传来,突然、放浪。我自认是村子的一员,却始终分辨不清草驴和叫驴的声音有什么区别。

望见那处灰白色的院子,我放慢脚步。也许祖奶在睡觉。隔墙望去,她果然在椅子上仰靠着。日光透过树冠洒落到她身上,就像给她披了件碎花外衣。她面前放了张方桌,只刷过清漆,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没人说得清方桌是什么年代的,就如没人猜得出祖奶的年龄。玻璃杯泡了几朵开了黄花的蒲公英,淡淡的香气飘荡开来,空气湿润了许多。

我正犹豫现在进去,还是再等一等,祖奶说话了,探头探脑的,干什么呢?我这才推开木栅门,笑嘻嘻地说,以为您睡着了呢。祖奶坐直,你没到村口,我就听见了,坐车回来的?我并不吃惊,虽然岁月在她的额头和眼角刻了无数痕迹,但她的腿脚依然硬朗,一程走三四十里不带喘的;耳朵尤其灵敏,听音辨物,于她不仅仅是能力,还是生活习惯。

祖奶指指对面的椅子,说清早听见喜鹊叫,我就摆上了。我笑着,您可真是神仙啊。蒲公英也是给你泡的,祖奶说,败火。我问,您呢?这么热的天,要多喝水。祖奶笑了,我只喝酒,还不快拿出来?我顿作不安状,走得着急,忘带了,下次吧。祖奶的目光扫过我的脸,还想哄我?我的鼻子不比耳朵差。我打趣,您该去公安局工作。

我从背包掏出纸盒,撕开。没有名字,那是在酒厂我自己调制的。只有两瓶,每瓶350毫升。祖奶拿了两个白瓷酒盅出来,另有一碟醋泡黑豆。我各自斟满,祖奶喝了一小口,说,好酒!我没说那是名酒,没必要。祖奶喜欢饮酒,就是二锅头,也照样说好。

边喝边聊,有一搭没一搭的。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失恋,被人踩绊,勾心斗角,疲惫不堪,焦虑得难以入眠,我就逃回宋庄。我不会像别人那样把满腹的苦痛、懊恼、悲愤、忧伤倾倒给祖奶,和她说说话,那些不快就会过滤掉。

没有话的时候,我和祖奶就默默喝酒。不觉沉闷,更无尴尬。偶尔会传来驴的叫声,母猪的哼声,赶牛人的吆喝,女人呼喊疯跑的孩子,让人体味着世界的宏阔、生机、静谧、安详。

祖奶生于清朝末年,十岁那年随父母从河南虞城逃荒北上。父亲是锢炉匠,她是学徒。父亲本想送她进宫当细匠,尚未到京城,民国取代了大清朝。父女继续向北走,在塞外安家落户。祖奶改学接生,成为塞外最有名的接生婆,一生接引一万两千多人。祖奶并非我的祖母,她是宋庄的祖奶,是塞外的祖奶。

好吧,我老实交代,祖奶是我虚构的人物。在写作的三年中,我与她朝夕相处,加上构思的时间,达七八年之久。闻其声,见其形,睹其行,揣其思,杀青之时,竟恋恋不舍。她仍在塞外,而我仍有机会造访她,遂写下上述的臆想。

我一直想写一部家族百年的长篇小说。写家族的鸿篇巨制甚多,此等写作是冒险的,但怀揣痴梦,难以割舍。就想,换个形式,既有历史叙述,又有当下呈现,互为映照。但如此结构似有困难,我迟迟没有动笔。某日小雨,我撑伞在公园边散步,边思考着小说的结构问题。看到前面一个人举着伞脚步匆匆,我突然受到启发,回家后立即在本上写下“伞状结构”。也许在天才那里,随便一想即可开花结果,于我,那是艰难的路。所以,那一刻我欣喜若狂。

还有叙述视角的问题。最初,我设定由鬼魂叙述,但想到已经有那么多小说均如此叙述,从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到托尼·莫里森《宠儿》,均光彩夺目,尾随其后,不只危险,亦糟糕透顶。若由祖奶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回忆又太简单太偷懒了。省劲是好,只是可能会使叙述的激情和乐趣完全丧失。小说家多半有自虐倾向,并非故意和自己过不去,而是对自己的折磨会爆发动力。这样,我让祖奶不会说,不会动——请她原谅,但她有一双灵敏的耳朵。小说写了她四月的一个白日和五月的一个夜晚,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讲述了自己的百年人生。另外五个视角人物均是祖奶接生的,当然,祖奶和他们不是简单的接生和被接生,如伞柄与伞布一样,是一个整体。

似乎说得有些多了。不管我如何挂念祖奶,告别是必然的,祝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