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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作为品酒师的批评家
来源:文学报 | 行超  2020年09月11日08:23

文字会挑选它的读者。对批评家来说,选择什么样的文字,选择谁作为自己的评论对象,更能够透露出他/她的审美、趣味与价值观。张莉的评论集《远行人必有故事》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质,这种特质首先体现在其语言上。与大多数评论文字不同的是,张莉非常重视批评语言的锻造,在她看来,文学批评首先应该给人带来审美的享受,她反对语言的“陈词滥调”,以及小圈子式的、“僵化、程式化”的文学批评,反复提倡“以人的声音说话”,“好的批评有人的真气、人的血气、人的骨气”。在她的文字中,你几乎看不到晦涩的学术话语,那些宏大而艰深的理论,在她笔下透过熨帖的情感体察与美学转化而传递出来,一方面贴近了所评的对象,另一方面也拉近了与普通读者的距离。

与这种语言相适应的,是一套独属于张莉的美学。我们看她所关注的对象就能发现:从萧红、沈从文、孙犁,到铁凝、毕飞宇、苏童、金宇澄,再到周晓枫、葛亮、李修文、付秀莹……这些作家具有某种共通的精神气质——他们重视文学的审美价值,追求对人性美与人情美的表达,更注重发现时代蒙尘之下那些恒久而稳固的情感。如同李泽厚的观点所称,中国文化的核心是“情本体”,最终是以家国情、亲情、友情、爱情等各种“情”作为人生的最终实在和根本。“抒情”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传统,张莉与她所钟爱的那些作家一样,他们相信共情的力量,更关注个体的存在与他们真切的生命感受。应该说,重新发现个体的“人”,是启蒙主义带给我们最重要的收获之一,张莉的文学批评正是以此为基石的。

但与此同时,张莉绝不是个人主义者,恰恰相反,在多篇文章中,她曾反思当下“个人化写作”的问题,她深知“这一提法割裂了人与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张莉看来,“个人化写作”及其问题的出现,来源于作家对于现实、对于当下生活整体性把握的缺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克服这个问题,最重要的就是构建一种面对世界、面对现实的“整体视野”与“总体意识”。对于批评家来说,这种整体感更代表着全面而设身处地地理解现实中国的重要立场,惟其如此,文学批评才会真正拥有立足主体性的“中国视野”。整体意识与个体情怀,这两个看似有所冲突的面向,在张莉的文学批评体系中彼此交汇,且同样重要。

《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是张莉的博士论文专著,其中着重研究了几位现代女作家的出现及其成长之路,体现了张莉对女性写作以及女性主义思潮的关注,这一视角也贯穿在她此后多年的批评之路中。近年来,张莉曾多次围绕“性别观”的问题,做过当下男女作家的问卷调查,在文学界引起了广泛关注。通过这种普遍而深入的观察、对谈,张莉发现了当下文学写作中隐秘的性别观问题。作为女性批评家,张莉始终坚持着鲜明的个人立场,这一立场并非简单的女性主义,而是一种经过耐心辨析、深入反思之后的结果。她一方面深知女性在历史与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处境,倡导“燃起‘女性精神’的火把”,重新发现那些被历史所遮蔽、所遗忘的女作家;但与此同时,对于女性写作本身所存在的弊端与危险,张莉也绝不粉饰。“女性的愤怒和控诉有可能遮蔽作家对作品艺术品质的追求”,这一判断,切中了女性主义写作的根本问题。张莉更强调、更看重的,是女性的自省与自我的精神解放。

“改变我们的语言,首先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南非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这句话,对于僵化的文学写作来说,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无论是创作还是评论,一个不曾完整生活过的人,不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读张莉的评论,可以看出她的文学视野与她丰饶的人生。丁玲、萧红、孙犁等中国现当代文学经典,是她学术研究的主要方向,与此同时,她持续关注最新鲜的写作现场,尤其是在对她的同代人“70后”作家作品的追踪阅读中,张莉发现了当下文学写作的新现象、新问题,也逐渐形成了对于当代文学的整体观察。此外,影视剧、戏剧、社会话题、流行文化等等,也时常作为一种背景,以不同方式参与到她的文学批评中。正是在这样真切的生活与开阔的视野之下,张莉得以形成了她那具有鲜活生命力的、切肤而极具共情力量的批评文字。

在一篇关于铁凝的评论中,张莉写到,“什么是真正的好的酿酒师呢?她/他当然需要掌握大量的理论知识,但更需要丰富的实践经验。真正优秀的酿酒师应该像葡萄藤一样深扎在泥土里,而不是四处飞行——他们要经年累月地和他的葡萄庄园在一起,观察葡萄的生长、寻找葡萄适宜的采摘时间,要选择在最恰当的时刻将清汁和皮渣分离。当然,如何控制酒的成分配比至为关键,它决定酒体结构是否饱满,是否浓郁绵远,是否回味无穷,决定一款酒能否成为经典。就小说而言,小说家的语言、小说家的写作技术、小说家之于写作对象的分寸把握则决定一部小说的品相,决定小说是否能跨越时间。”如果小说家是文字世界中的酿酒师,那么,批评家或许就是品酒师,他/她需要有一个敏感的味蕾,这种敏感,首先基于他/她对美的追求,以及在大量阅读、品鉴的基础上所形成的审美观。他/她还必须拥有一种明辨与直言的勇气,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在浩瀚的文学世界中发现那些真正的经典之作,用批评的文字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审美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