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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条鱼》:从生殖到生态的现代寓言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贺绍俊  2020年09月08日08:50

俗话说,鱼儿离不开水。但赵本夫偏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这显然是一条神奇的鱼。这条神奇的鱼引导赵本夫讲述了一个关于生命繁衍的寓言故事。

小说包含了两个寓言。第一个寓言与鱼有关。在中国民间文化中,鱼一直被视为是一种祥瑞之物。中国人对鱼的崇拜历史相当久远,比如在五千多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的彩陶上,绘有大量精美的鱼纹,可以想见鱼在远古人的心目中具有多么重的分量。学者们认为,古人之所以崇拜鱼,主要原因是鱼有超强的繁殖能力。闻一多先生曾写过一篇《说鱼》的学术文章,他旁征博引,从古今中外大量的文学作品、宗教现象中选取材料进行全面论证。他发现,“鱼”作为“匹偶”或“情侣”的隐语,广泛地出现在古今中外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中,从东周到当代、从黄河流域到珠江流域,从汉族到各少族民族,从中国到古埃及、西亚和希腊,从卜辞、故事、民歌到文人诗词,都无一例外地出现过“鱼”这一意象。闻一多认为,人们之所以如此迷恋鱼的意象,主要是与鱼旺盛的繁殖力有关,他写道:“为什么用鱼来象征配偶呢?这除了它的蕃殖功能,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大家都知道,在原始人类的观念里,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而传种是婚姻的唯一目的,这在我国古代的礼俗中,表现得非常清楚,不必赘述。种族的蕃殖既如此被重视,而鱼是蕃殖力最强的一种生物,所以在古代,把一个人比作鱼,在某一意义上,差不多就等于恭维他是最好的人。而在青年男女间,若称其对方为鱼,那就等于说:‘你是我最理想的配偶!’”闻一多先生的研究揭示出一个普遍的文化现象:在鱼身上人们寄托着强烈的生殖崇拜。

赵本夫就是从生殖崇拜的角度发挥了鱼的意象在小说中的作用的。赵本夫在小说里写的这条神奇的鱼,是曾经游弋在黄河里的一条大鱼。黄河里最名贵的鱼是黄河鲤。赵本夫所写的大鱼就是一条鲤鱼之王,一条鲤鱼之王据说能活百年千年,大河里所有鲤鱼都是它的子孙。由这条具有超强生殖能力的鲤鱼之王,赵本夫又引出了一位生殖能力旺盛的男人,这个男人是生活在黄河边的渔民老八,他出没于水中,向黄河讨生,就因为老八的爷爷曾经见过水中的鲤鱼之王,因此老八几代人都是人丁兴旺。老八一共有二十一个孩子,被人们说成是“快赶上鱼王撒籽了”。鲤鱼之王和老八,便是第一个寓言里的两位主角。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黄河故道,时间起点是清咸丰五年即1855年的六月十八日,这一天在河南发生了黄河大决口事件,这次大决口造成了极大的灾害,汹涌的黄河水决堤而下,殃及河南、河北、山东数千余里,据史书记载:“泛滥所至,一片汪洋。远近村落,半露树梢屋脊,即渐有涸出者,亦俱稀泥嫩滩,人马不能驻足。”可以想象,这场灾害吞噬了多少生命,摧毁了多少良田!这也是赵本夫小说叙事的逻辑起点。他从这里出发,在小说创作中开辟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道路,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荒漠里有一条鱼》是他最新的收获,在此之前,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他的《地母》三部曲,其第一部《黑蚂蚁蓝眼睛》就是将故事放在与《荒漠里有一条鱼》相同的时刻和地域开始的,小说塑造了一位同样具有强大生殖能力的形象柴姑,柴姑生育了一大群儿女,带领着人们开垦出一大片土地,赵本夫写道:“女人生娃娃和土地里长粮食,都是一样奇妙的事。柴姑在黑暗中抚摩着自己的肚皮,就像抚摩着一片大地。”回溯赵本夫二十多年前写的柴姑,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现在所写的《荒漠里有一条鱼》,在这二十多年间,生殖繁衍的问题一直都萦绕在赵本夫的脑海里,而且他要把这个问题置于黄河故道上发生的一场大灾难后而展开。这场灾难带来了一个文明断裂的问题。黄河是孕育中华文明的母亲河,显然黄河两岸也是充分汲取了文明养分的大地。但洪水将这里变成了一片荒漠,人们仿佛回到了史前的蛮荒时代,他们要在零起点上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赵本夫的构思也许包含着一个巨大的野心,他要重现人类最初是怎样成长起来的。他将黄河故道当年遭受洪水摧毁后的情景看成是一个浓缩的蛮荒时代:“这里已无人迹,却充溢着生命的疯狂。”“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时间和空间的割据。”“这片广袤的地区几乎成了生命的禁区。”老八的命大,在洪水中只是丢掉了一只胳臂,这一天他来到了这片荒原上,要与荒原上的大黑牛一起开垦这片荒原,后来又有一群人来到了荒原,有男人,有女人。从此这一群人就在被洪水毁灭的土地上重新繁衍、生息。老八在荒原的沼泽地里发现了鱼王,便为鱼王建了一座草庙,叫鱼王庙,要大家向鱼王顶礼膜拜。他要大家也要像鱼王一样,再难也要活下去。就这样他把人们组织起来建起了荒原上的第一个村庄“鱼王庄”。赵本夫兴奋地写道:“这个独臂汉子并没有意识到,他所开辟的是一个人类的新纪元。”赵本夫的这句话提醒读者,他是以寓言的方式在讲述这个故事的。在黄河故道边发生的人们求生存的故事,经过赵本夫的提炼,成为一个关于人类如何开辟新纪元的寓言。在这个寓言里,赵本夫礼赞了生殖能力,或曰生命力,人类凭着强大的生殖能力以及社会性,才会从动物世界里脱颖而出(故事中特意安排了一头同样具有强大生殖能力的大黑牛作为对比),开辟人类的新纪元。

小说的另一个寓言是关于植树的寓言,它与第一个寓言在叙述上齐头并进,并进一步深化了小说的主题。这个寓言讲述的是梅云游与老扁植树的故事。梅云游应该也是赵本夫所塑造的另一个生殖能力极强的人物,但他与老八有所不同。老八是凭着强大的生殖能力让人类生存了下来,梅云游却是纵情消费自己的生殖能力,他云游世界,“美景美食美酒美女,才是他最喜爱的。”直到他在撒哈拉大沙漠死里逃生后,生活方式才有所改变。他在黄河故道两岸买下七千多亩荒滩,当他在荒滩上发现了还生活着鱼王庄的一群人时,“他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在这一刹那崩塌了。”因为他在这里看到了生命是多么地顽强,从此他脱胎换骨,要与这些顽强的生命一起在荒原上开拓一种新的生活。于是他带着鱼王庄的人开始了植树造林的宏伟计划。在荒原沙滩上植树是很艰难的,树苗很难在沙滩上成活。但梅云游将自己的生殖能力转化到植树之中,他同时要调动鱼王庄所有人的生命力,让树苗在沙滩上扎根生长。在这里,赵本夫将生殖问题拓展为一个生态问题。也就是说,人类的繁衍壮大,是与自然环境的繁衍壮大紧密相联的,人类的生命力必须植根于大地上,人类才会真正壮大起来。梅云游与老扁植树的故事,从上个世纪初开始,一直讲述到当下,中国现代百余年的历史风云都在鱼王庄的植树过程中接踵而至。鱼王庄就像是一个寓言,一方面它揭示了人类仅仅依赖自身的生命力繁衍后代还不够,还必须将自身的生命力移植到大自然,让人类的生命力与自然的生命力相结合,这样才能建立起真正属于人类的家园;另一方面,它又描述了由人类与大自然共同创造的生命图景,是如何遭遇一次又一次灾难的摧毁,灾难的摧毁和摧毁后的重建,则构成了人类文明的史诗。人们所经历的灾难,有战争,有瘟疫,也有人祸,以及人性之恶。鱼王庄最初的灾难与人性之恶有关。鱼王庄的植树刚刚有些起色,梅云游却突然去世了,这时人性之恶在一些关键人物身上得到充分的暴露,泥鳅早就有了预谋,一旦让他掌控权力,植树就会葬送在他手上。但就在这关键时刻,老扁挺身站了出来,以更严厉的方式接续起梅云游的植树事业,也就把人性之恶的灾害掐灭在萌芽之中。但老扁再强悍,也无法阻拦住巨大的灾难。当鱼王庄人在荒原上植起一片茂密的树木时,一场大灾难袭来了。这就是日本的侵略战争。日本鬼子砍伐了鱼王庄辛勤培育的三十多万棵树木,让鱼王庄又回到了荒原时代。新中国成立后,鱼王庄人再一次唤起了植树的热情,但是就在树木长大成林后,又一场大灾难降临了。这一场灾难是“人祸”,在政治狂热的驱动下所掀起的大跃进,毁掉了鱼王庄人栽植的几十万林子。这场灾难对鱼王庄的打击丝毫不亚于上一场的战争灾难。鱼王庄人在近百年的植树造林经历中,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包括村庄因此长年沦为一个乞丐村,人们只能靠外出乞讨来维持生活。鱼王庄人在近百年间也亲眼目睹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他们也卷入时代潮流之中,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世界的变化而改变初衷,他们仍然执着于植树。他们始终坚持一个信念:“鱼王庄人只能拼命,用生命换取生命,再用生命养育生命。”在小说的结尾,鱼王庄似乎终于实现了植树造林的愿望,鱼王庄变成了这样美丽的景色:“浩大的树木里,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像大海的波涛,在千里荒原上一波一波推进。”这是一个人类与自然能够和谐相处的生态环境,然而这样的生态环境又是历经了多少磨难才姗姗来迟!

但赵本夫并非要给小说简单地安排一个光明的结尾,因此他专门写了老扁在临死前所做的一个梦。鱼王庄最终植树成功,老扁无疑是最大的功臣,他把一生的心血就奉献给了植树和护林,但就是这样一位视树木为自己性命的人却做了一个疯狂砍树的梦。这个梦为结尾的那片美丽景色抹下了一层阴影,它暗示着这片美丽景色在未来难免会遭遇到各种灾难的摧毁。说到底,赵本夫对现代文明表示了极大的质疑,因为现代文明带来的是物的繁荣和欲的扩张,却让人类与自然的生命力日益衰落。赵本夫所编织的鱼王庄寓言,是一个关于生命宗教的寓言。老扁在植树上的意志和毅力就缘于当他少年时看到鱼王庙里真实的情景后,逐渐明白,对生命的渴望和尊重才是令人肃然的精神内核。面对这一精神内核,“所有人类的道德伦理都显得黯淡无光!”

“因为鱼王庄要生存,要繁衍。

这是一个生命的大题目!”

这或许就是赵本夫最想对我们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