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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心脏像灯一样 ——读胡少卿诗集《微弱但不可摧毁的事物》随记
来源:文学报 | 文珍  2020年09月05日23:05

这是一本比我想象中还要精巧短小的诗集。它就像一片略大一点的蓖麻叶子,轻轻地展开在八月炎热的书桌前。翻开没几页,我就被一行字钉住:

寒夜里天是一种没有格局的黑暗

而这首诗就叫《寒夜里》。第一句很美,“寒夜里飘满蒲公英一样的星星”,第二句是“寒夜里冰在不远处爆裂”,我看到的那句是第三句。而最后一次出现“寒夜里”,是“寒夜里新娘已经安睡”。看诗末时间,是1999年1月5日。那一年诗人刚二十出头,离开家乡北上求学未久。为什么唯独第三句会自动地跳出来?

我想,也许其他三句都太美,太纤细,也“太像现代诗”了。只有第三句充满混沌未明的力量,像诗人本身——我印象中的胡少卿就是这样的。看上去有点粗豪,实际上世事洞明,遇事从大处着眼而不拘小节,也并不当真在意他人眼光。甚至某些时候,他有意放任误解,而对他人错愕一笑置之:所处的现实世界大多数时候都在漂浮的蒲公英和冰封的寒夜之外,只能偶为沉睡者的美动容,停下脚步片刻,接下来又必须匆匆出发。

但诗的末尾却突然又回到故乡。“我其实是一只灯笼/还在檐下轻轻摇曳。”这句诗很难不让我想起那首著名的罗大佑的《你的样子》。“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我猜想诗人大概也是喜欢这歌词的意象的。但他自己的诗里,“我”却不再是那个尘世的孩子,而直接变成了灯笼本身。房屋不会移动,而“还在檐下”的“檐”无疑属于旧居。那么,这是负梓北上的学子偶发的莼鲈之思么?

翻遍全书,我们会发现“灯”和“黑暗”的意象反复出现。

“我们的心脏像灯一样/我们的身体是无边黑暗。”(《平常》)“如今我已害怕楼上的黑暗/羞惭地坐在人间/坐在温情的灯光里。”(《少年时》)后者写于2000年8月17日。和大半年前那首《寒夜里》时间接近,遥相呼应,大抵是同一种初入人世的乡愁。

在此说几句题外话。其实认识多年——胡少卿笔名胡少,我们一直以后者称之,这次出版诗集却恢复了本名——我始终觉得他外表有一层看似坚固的保护罩,用他自己的诗集分类法则,或可戏称为“庞大固埃”。他仿佛总是很忙的样子,除非老师有万不得已事找他才会出现,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派。即便好奇,也一直无从了解。那么后来又是怎么慢慢熟悉起来的呢?人世间机缘实在奇妙。我工作后第一年,他当时还在开自己的“胡杨文化”图书公司,约我写一篇回忆燕园生活的文章,后收入《寻找北大》的文章集中。我当时还不大会写这类回忆性散文,咬牙写了一个半月才交稿,题为《煮鹤焚琴记》——光看题目,就可以想象当时写得多么佶屈聱牙。但就这样也还没熟起来,又过了两年,才偶然在同门聚会时发现刚新婚燕尔的胡少与师嫂租的房子原来就在我住的音乐学院附近,距离不超过一千米。这才稍微多见了两次。

记得有次在附近的便宜坊一起吃饭,我已在那吃了两三年,仍脱口念作“Pián yi坊”,胡少哈哈大笑道:“是Biàn yi坊——这可是老北京名店,师妹可是故意念错的吗?”我一时间涨红了脸,但已习惯了他的口无遮拦。不久,我过二十九岁生日,邀请若干朋友着白衣来吃蛋糕。其他人皆只欣然从命,胡少却评论道:“师妹真是一个仪式爱好者。”这句话我后来也赧颜记了好久。总而言之,我渐渐发现了此人的敏锐直接,他的犀利幽默,貌似口无遮拦背后,有一种永远求真的率直。

又过了一年,我完成小说《安翔路情事》,发去请师兄批评指正,却没想到他立刻就自告奋勇说要写一篇评论。文章写得极雄浑漂亮,后来《当代》杂志替我申报老舍文学奖要自荐材料,我不好意思自夸,还是以这篇评论为底写的。而这一切发生在写作生涯之初,实难描述到底给了我多大的鼓励。而即便有寥寥可数的几次交往,也很难说清胡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是成年许久,我才渐渐意识到,人和人相互了解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好在还有诗。是认识十六年后,我才第一次集中读到了胡少的诗。除了上面引用的第一辑“庞大固埃”里的几首,第二辑“恨铁成钢”里同样也有我非常喜欢的部分。

夜晚的灯,我宁静的知己。——里尔克

世界最好弥漫着雾气和酒精最好可以返程

我将重视一切蓝花和蜻蜓

壮大喧嚣的旅行

从大到小,从混浊到日出

从誊写清晰的上交作业到

凌乱的草稿

爱开始恢复,幸福离得更远人员单纯,关系简单

那些被租住的矮房浴火重生

最初的相遇还是那么局促傻得可爱

然后是青春的荒凉与绝望无奈的诗歌嚎叫

在你之前

地母宽厚慈祥

我属于乡村廓大的星空

嘹亮的蛙鸣

一个少年,在煤油灯下

对世界满怀热望——《世界》

单挑出来这两首,我们当然会感到意象的熟悉:又是“灯下”,又是“少年”。但再读一次,就会发现少年已经发生了变化。这次返乡之路已经不再充斥单纯的念旧,而是“弥漫着雾气和酒精”,这位归客已沾染上了尘世间雨露风霜,有“少年听雨歌楼上,中年听雨客舟中”的况味了。也正因为此,故乡那些曾长久被遗忘的珍贵细节才渐渐浮现,甚至不局限于原乡本土,念旧的范围扩大到了曾经“被租住的矮房”,“最初的相遇”和“青春的荒凉与绝望”。也就是说,这是一次成年之后的回望,对世界曾满怀热望的少年,本身就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这或许是更深的一重惆怅,诗歌的意象层次却要比前一首要更丰富广阔得多。

从这首《世界》翻过一页,就到了我最喜欢的一首,也是整本诗集里最耀目的短章之一:

我获得快乐的秘诀是

把心降到尘埃

快乐便似罗袜生尘

当阳光晴好的正午

我甚至允许它坐上树巅

纵使一只渺小的虫子

也能看出快乐至少铺满了三百尺的高空——《秘诀》

是的快乐。快乐才符合我对胡少最初与最后的判定——不管这是不是最大的误读。我以为成年人哀伤是容易的,而保持快乐却需要更强大自洽的灵魂。这首诗以“秘诀”为名,看似单纯,实际上却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只说悲凉也不尽然,因为诗末的意象陡然变得盛大,气势磅礴,看似谦抑的自我虫格化背后,是幕天席地的浩然之气。本亟易流于自怨自艾的诗人Ego(自我),在那一刻彻底消解,融和,弥散,一身是月,天地同春。

而这首诗的内核,则是一切可自主选择的独立意志。人生如逆旅,换一个角度看世界,漫天鸡毛未必不能成无穷无尽的喜悦铺陈。而这种强悍却又被极温柔地藏在背面,外柔内刚,外圆内方。短短一首小诗,竟有如许之多层次,这当然是诗人笔力的强劲,更是诗人心性的强悍。

这本薄薄的诗集,因为从青少年一直书写至盛年,中间跨越了一个人二十年最黄金的时代,自然也收入了大量情意充沛丰美的情诗,比如《领悟》,比如《明神》。但我在字里行间辨认出的,却仍是那个以一灯如豆对抗无边黑暗的少年。爱本身也是烛照。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则对比沦为“没有格局的黑暗”。这轻轻一句“没有格局”,又包含了多少年少气盛与气象!

就像“桌子其实从不甘心只做桌子/一有机会,它就要变成凶器、温床、风景乃至画笔”,我也终于看到胡少看似粗放的表面下,同样藏有一颗炙热而难于平静、充满创造力和细微感知力的灵魂。他在另一首小诗里宣称要费尽力气,“就是要挖出命运许诺的五十首诗”。

我猜,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