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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伟《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像一把刀子
来源:《收获》 | 江子  2020年09月03日09:04

艾伟短篇小说《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收获》2020年第四期),是我近期读到的用笔相当节俭的小说。

小说里虽然有不少人,比如工厂里有八十多人,后面的话剧观众人数更多,中间也还会穿插其他的相关人等,比如俞佩华的叔叔、母亲、丈夫、儿子,黄童童的继父,但小说真正的人物只有四个。

方敏是个狱警,她的存在,是充当另外三人的联络员,起到穿针引线连缀和推动整个情节的作用,同时也为小说提供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陈和平是艺术家,话剧编剧,小说通过他的话剧,似是而非地讲述了女主角的犯罪事实,试图探索女主角真正的犯罪原因。那是女主角犯罪事件艺术的、公共的讲述方式,它与女主角真正的犯罪原因形成了互文本,但女主角到底为何犯罪,小说并没有交代,成为永远的谜案。俞佩华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她曾经是化学老师,在26年前用安眠药和硫酸杀死了父亲死后与母亲可能有不正当关系的叔叔,然后结婚生子,直到17年前案发入狱。黄童童是小说的第四个人,她年轻,是个哑女,心智极不成熟,性格偏执刚烈,她杀了欺负母亲与自己的继父,一年前入狱,在狱中与俞佩华是工作搭档关系。证明小说极其节俭的另一个证据就是它只写了两天,也就是小说所有的情节仅在两天展开,人物形象塑造和人物关系与命运都在这两天之内完成,其中一天是俞佩华出狱前一天,地点在监狱,另一天是陈和平的话剧公演,俞佩华受邀前去观看,地点是剧院。这使得小说有了两幕剧的气质,是这部短篇小说无比迷人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小说又写得极为繁复精确,每一步都机关重重,险象环生。小说的开头,语调十分平缓,写的是某个“厂房”早晨六点人们的情景:起床,穿衣服,折被子,洗漱……一个叫方敏的人对另一个叫俞佩华的女人说,你今天可以不去厂里。俞佩华说,还是去吧,最后一天了。接下来写工厂里的工作,产品是一种洋娃娃,俞佩华与一个叫黄童童的哑女搭伴。黄童童知道俞佩华要离开显得有些恍惚,“做工时老是控制不住双手”,俞佩华从黄童童手中抢过玩偶做起来。……

这篇不到一万四千字的小说,到了篇幅的七分之一处,依然不动声色,没有暴露这座工厂的实质,和要表达的主题。虽然前面埋下了伏笔,写了“窗子很高”,方敏“用惯常的不容商量的口吻”说话,俞佩华“低着头”,暗示了工厂的特殊性及人物关系,可是有谁会注意呢。直到第二部分写到“有一个年轻的女警”进来,“她的案子太骇人听闻”,小说这时候才图穷匕见,读者才意识到,所谓的工厂,其实在监狱里,那个让人误以为是即将退休的俞佩华,其实是一名第二天就刑满释放的女囚。厂子里的八十多人,都是因种种罪责接受施罚的女囚——原本节奏舒缓的小说从此刻开始,变得紧张和陡峭了起来。人们由此知道了,作者并不是要写一部类似于工厂伦理与命运的、苏童《肉联厂的春天》式的小说,而是要在罪与罚中,在人性的险境中书写纠缠不休的爱与恨,展开追问与探寻。

一系列假动作,魔术师一样的障眼法,相当长的盘带过人……艾伟十分精到的写作手艺,让读者有了观看巨星主导的足球赛一样的兴趣。

在接下来的讲述中,艾伟保留了整个小说文本的力道。细致分析,它其实精心布局,在貌似平缓的叙述里埋下了一把把利器。通过这一系列利器的纷纷出场,作者一步步把小说推到巅峰,把人物劫持和逼迫到人性的悬崖之上,整个小说,到七分之一篇幅后,变得剑拔弩张,步步惊心。

小说的第一件利器,是一把夹着正在冒烟的电焊条的焊枪。那是监狱工厂生产洋娃娃的工具,但也是作者用来表达人物情绪塑造人物的道具。俞佩华离婚后,在狱中听到了她用杀人的方式拯救的母亲亡故的消息,她“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好长时间没有抬头。电焊条冒着青烟,方敏担心俞佩华把焊枪刺入她的手中。”小说并没有正面写俞佩华听到母亲亡故消息的反应,但一把夹着正在冒烟的电焊条的焊枪,一个好长时间没有抬起的头,以及了解她的狱警方敏的担心,仿佛侯孝贤电影里的长镜头,把俞佩华内心的悲伤演绎得十分富有张力。

小说的第二件利器,是一碗热汤。它端在心智极不成熟的黄童童手中,成为她向伙食班故意克扣黄童童伙食的女犯报复的武器。热汤烫伤了女犯的脸,并让黄童童关了一周的禁闭。一碗泼出去的热汤,简单,直接,凶狠,让黄童童的形象,瞬间变得凛然了起来。

小说的第三件利器,是黄童童的哭声。听说俞佩华第三天要出狱,黄童童哭了一夜。那哭声是由她们的狱友说的。“你自己耳聋,我们听得见。”“是你亲娘死了还是相好死了?哭丧呀。”狱友们的转述,让人知道了黄童童的哭声的凌厉与不顾一切。那是一种丝毫不考虑旁人感受的哭泣,充分证明了俞佩华在黄童童心中的位置。如此不顾一切的哭声,将逼迫着俞佩华要用同样足够的能量来回应她。

小说的第四件利器,是一把镊子。这把镊子在文章开始就出现过,“黄童童正在找她的镊子,可镊子刚才还在她的手上,这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黄童童向俞佩华要镊子。”这把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镊子,其实被黄童童偷偷藏了起来,在俞佩华即将刑满出狱的夜晚,成为她企图结束自己生命的武器。这把镊子,是黄童童哭声的升级版,它比哭声更凶狠短促,也更有杀伤力,它的出现,其实是对黄童童心智极不成熟的反拨,它是黄童童其实颇有心计的一个证明,作者通过它,进一步有力地表达了黄童童对俞佩华的感情——那是一种可以把生命交出去的深情,一种令人绝望和窒息的类似于母女的依恋之情。甚至,因为在狱中,因为有犯罪做背景,这份情感就更加猛烈,更加穿心透肺。

小说的第五把利器,是出狱后的俞佩华,对黄童童下落的追问。出狱后的俞佩华,已经与这世界了无牵挂,她与丈夫离婚,母亲已亡故,她的儿子不来接她出狱,她出狱后秘密地去看过儿子一回,但彼此没有沟通,她的故乡因杀叔事件恨她,她也不可能再回去,种种这些,已经宣告了她与这世界两不相欠。那么,她的世界最后只剩下黄童童。那个同样犯罪、同样杀了她们生活的侵入者的黄童童。只有黄童童才与她同是天涯沦落人,虽然她是哑巴,但与她心意相通。当她在剧院门口把她答应送给黄童童的玩具娃娃交给方敏,方敏告诉她说,黄童童已不在女子监区(隐含着黄犯了事受了罚),小说写道:

俞佩华吃了一惊,问:黄童童去哪里了?方敏转过头,回避了俞佩华的目光,没有回答她。俞佩华突然面色变得狰狞,她几乎是喊出了声,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的追问的力道有多大?

小说写道: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俞佩华不被驯服的力量,她似乎理解了十七年,不对,应该是二十六年前俞佩华的行为。

——那其实就是陈和平的剧作里交代的,她用溶解了二十颗安眠药的开水让叔叔睡死,然后用硫酸焚化叔叔尸体的行为。也就是说,她追问的声音中的力量,她对黄童童的爱与关切的力量,几乎等同于她当年为杀死叔叔所积攒起来的力量。

这五种利器,一件比一件锐利,一件比一件有力。它们之间,是递进,是接力。它们互相配合,最终有力地呈现了俞佩华与黄童童之间那种病态的、坚韧的、不顾一切的、让人背脊发凉却又眼睛发热的爱。

——我其实是说错了的。前面说的第五把利器应该算第六,小说真正的第五把利器,是俞佩华出狱前一个晚上从监狱高高的窗子射入的月光。小说直接写:“月光像一把刀子,插入这间小屋。”如此用力写月亮,却正与这篇小说的语境与主旨匹配。

我以为这句话是这篇小说的眼。俞佩华的心就像这间小屋,黑暗,呆板。“凭俞佩华的经验,在这里必须修炼到彻底的暗,彻底的无意识,才能熬过漫长的时光。”俞佩华对外面的世界,毫无留恋。可是,那个很可能跟她一样为了捍卫自己尊严杀死继父的哑女黄童童,那个才入狱一年、有可能一辈子出不去、性格又十分刚烈的黄童童,就是照进这间黑暗小屋的月光,也是插进这间小屋的刀子。

或者说,那月光是由黄童童激发出来的母爱,如此汹涌,也如此锐利凶狠。当出狱后的俞佩华知道了黄童童离开了女子监区,命运未卜,生死不明,那把刀子就在她的心里转动,它的力道,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几乎喊出了声”。

读艾伟过去的小说,一直觉得有一种潮湿的、粘稠的情绪。可是,这篇小说,干燥又干脆,仿佛一把刀子,优雅地在空中划动,准确又凶狠地扎中目标。

艺术总是相通的。莫名的,由这篇小说,我竟然想起了崔健的摇滚《像一把刀子》。这首歌与这篇小说,有着同样的力道,同样的向死而生的激情。在此,且将这首我十分喜欢的词录在这里,算作是这篇小说的一个互文本,作为这篇小文的结尾:

红彤彤的心它放着光辉

照得我这双手红得发黑

手中的吉它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割下我的脸皮只剩下张嘴

不管你是谁我的宝贝

我要用我的血换你的泪

不管你是老头子还是姑娘

我要剥下你的虚伪看看真的

jin jin jin......

光秃秃的刀子它放着光辉

照得那个老头子露出恨悔

他紧皱着眉他还撅着嘴

不知是愤怒还是受罪

不要着急我的宝贝

我们天生就不是为了作对

我身上的权力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牢牢地插在这块土地

jin jin jin......

你光溜溜的身子放着光辉

照得你那祖宗三代露出惭愧

你张开了胸怀你还伸出了手

你说你要的就是我的尖锐

你在流泪我的宝贝

不知是脆弱还是坚强的美

这时我的心就像一把刀子

它要穿过你的嘴去吻你的肺

jin jin jin......

——崔健《像一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