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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西滢家信:致陈小滢
来源:《新文学史料》 | 傅光明 整理编注  2020年09月01日07:22

陈西滢全家

此番受陈西滢和凌叔华夫妇的独女、今年90岁的陈小滢女士委托,整理陈西滢致女儿陈小滢的家信,颇感荣幸。在整理过程中不时感叹,这些写于1943—1946年的家信,堪称弥足珍贵的“新”史料,有助于了解西滢之真实为人,亦有助于了解那个时代。

整理中,为信的内容或注释问题,常与小滢(西滢在信里称“莹宝贝”)联系。一次,小滢跟我开玩笑,说既然在信里被自己称为“最亲爱的爹爹”的这个人是鲁迅笔下的“落水狗”,那这些信都是老落水狗写给小落水狗的,等发表或出版时,可加上一个副标题“陈老狗致陈小狗儿”,一定大卖!

——傅光明

1.1944年5月6日

莹①宝贝:

我上信告你们我要在莎士比亚生辰的纪念日,到他故里去游览。他的生日后人说是四月二十三,与他的死期是同一天。你的生日不是二十一日么?我决定了二十号去,在莎翁的故里为你过生日。可是我几乎去不成。因为那时候去的游人特别多,而那里的旅馆大都被军队占用,只剩有二三家比较大的,当然早就定租一空,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只好取消原议,等到将来才去了。幸而有一个与国外文化合作的机关,大英文化院,为我介绍了到一个英国人家去住。我很是高兴。当初只以为是一个平常人家,也许是有房出租的人家。谁知到了那里,才知是当地重要的绅士。这一位先生明麦色乌(Malhew),职业是牙医,曾经做过市长,现在是市议会的议员。他年约五十余岁,儿子在北非打仗,女儿也大了,在外做事。他三四年前续弦,娶的一位太太是美国人。这位太太年约四十岁左右,从前的丈夫名派逊司(Parsons),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十八九岁,二女儿十五岁,儿子十二岁。他们夫妇二人与孩子同住,我去时学校正放假,所以孩子们都在家,学校开学后,他们三人都住到学校中去了。他们这一家大小都很和气亲热。我去后当我是一家人一样,一切都很自由。他们给我一间很好的睡房,但白天在家时,完全在他们客厅中起坐。我住了五天,一天吃三餐,比在旅馆中吃得好得多,一个钱都没有花。第二个女儿叫Mopsy,年十五岁多一点。比你只大一岁多。可是她长得很高大(在英美人中不算高大,她母亲长得很小)。我想比保熙②还要高大得多。初看时好像有十七八岁了。她人很活泼,爱说话。她们看见你与姆妈的相片,很是喜欢你们。Mopsy写了一封信1940年代初小滢(前排右一坐者)于武大附中

给你。你大约看得懂的了。她希望你回她一信,告诉她我家的情形。你们如能继续通信,倒是好的。一则交一个朋友,一则练习练习写英文。信务必要自己起稿,写好后可以请姆妈改改,也请桂伯母③改改。

司德腊福城④并不大,只有一万多人口,比嘉定还少得多。所以只消一个小时左右,便可以在城里走一遍。莎士比亚生于此。现在可以参观的有他出生的房子,有他太太生长的房子,有他后来归老时住的房子,(现在房子已没有了,改成一个花园,可是左旁他孙女婿住的房子还存在。)有他读书的学校。其实他生身的房子,已经是改造过了,是否在那地点,还是疑问。他太太的房子也有问题,他的学校也多少出于后人推测。但是在河畔的教堂中却确实有莎翁的坟。这教堂的纪录中,也有他受洗的日子,与下葬的日子。最可留恋的莎比纪念剧院。这剧院是焚毁后在十余年前新建筑的。外面临河,旁是草地树木,地位非常的幽雅。建筑新式合用,无论在哪一方面讲,都比伦敦的一般戏院好——看得比较清楚,听得比较清楚,坐得比较舒服。从四月起到九月止是莎翁季节,除了是星期日外,天天演莎翁的戏。大约每年有八个戏轮流的上演。我一连的看了四个。星期六(二十二),星期日(二十三)都有仪式,在教堂中举行。行列由市政厅走到教堂,由市政领队,教堂中都有关于莎翁的讲演。这两个仪式我也被邀参加。而且天气很好,真是春天。樱花、梨花到处都盛开。要是你和姆妈同去,那真是人间仙境了。

祝康健

爹爹

五、六

①莹:我爹爹叫我小莹,没三点水。他念我名字是小傛。南方音。小滢注。

②保熙:她是我小时的同学,是武大刘奈诚的女儿,很胖也很高,比我大几岁。小滢注。

③桂伯母:是桂质庭教授的夫人,她是美国人,在乐山,武大附中教我们英文课。桂伯父在武大好像是教科学的,和我父亲同时到国外的。他有一个儿子现在是一位很有名的艾滋病防治专家。现在武汉。小滢注。

④司德腊福城:即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Stratford-upon-Avon)。

陈西滢家信手稿

2. 1944年5月23日

莹宝贝:

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在武昌的时候,我们认识一家英国传教师,叫Walbridge①,他们家有一个儿子叫John,比你大一岁多,一对双生的女儿,一个叫Jean,一个叫Joyce,只比你小一个月。你的相片本中有一张五个小孩同照的照片,她们俩即在里面。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叫David,现在十二岁。他们这一家九年前因父亲有病回国。病后来好了,没有能再出去。我们通过一两次信,便断绝音讯了。我来此后曾向伦敦教会去打听,过了好久才得到回信。他们已不是传教师了。地址虽有,不知仍住不住那里。我寄信去,居然仍住那里,即在伦敦。他们夫妇来看我,我请他们吃饭。我昨天到他们家去了半天,认识了全家的人。John虽然只有十五岁,已经长得有六尺高,比我高了好几寸。瘦瘦的像一条竹竿。孪生姊妹一点都不像,非但看不出是孪生孩子,简直不容易知道她们是姊妹。Jean高五尺三寸,瘦瘦的,头发棕色。Joyce高五尺一寸半,长得很胖,头发是浅黄色的。他们不进学校,只是在家上学,父母自己教课之外,也请了别的先生,也有二三个孩子在他们这“家塾”里寄读。此外,Jean到一个音乐跳舞学校去一天,学舞蹈,唱歌,舞台道白。她想上台跳舞。Joyce则想学平常的戏剧,小儿子David

要学电气工程,John则学语言。他们这一家自大至小,自老至幼,都想将来到中国去。他们都是生在中国,觉得一半是中国人,应当到中国去做事。都是中国迷。中国话已经忘了,可是会唱三民主义。他们都希望你能来,上他们这家塾,他们可以教你英文,你可教他们中文。华太太②与我谈了好久,要为你们想办法,这当然是只好说说罢了。在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双姊妹都答应与你们通信。她们是我们老朋友,若通信起来,也许可以继续不断的有书信来往。将来可以寄书寄报的时候,她们也可以寄书报给你。她们写了信后,我即寄去。

祝你康健

爹爹

五、二十三

①这所谓的“传教师”(missionary)在武汉当过传教士,其实后来骗了我父亲不少钱,还在我到英国后,害了我。我父亲以为他们是好人,尤其以为他们有孩子,会对我有益。小滢注。

②华太太:即Mrs.Waldbridge,“华”先生的夫人。

3. 1944年10月12日

莹宝贝:

我现在回到伦敦来住了。九号别了剑桥,回到伦敦。走的时候着实有些依依不舍。剑桥的地方实在好,学校实在好。可是据说一般的学生,在那里不容易读书。因为他们早晨八九时吃早饭。十一时吃咖啡。一时吃饭。四时半又喝茶。七时半吃晚饭。下午得运动,如撑船,踢球,打网球之类。晚饭后有种种的会,如学生会,文学会,等等,一个好交际的学生,在学校中简直读不了书。倒是要等放假的时候回去做工夫。剑桥与牛津大学的学期也很短。一年三学期,第一第二学期都是八个星期,第三学期只有六个星期,一年上课只二十二星期,放假倒是三十星期。

十月十日国庆,中午十二时在大使馆举行纪念会。顾大使①到美国去做首席代表,出席战后和平筹备会议,这里有代表施德潜参事主持。那一天只招待中国人。大使馆和领事馆的馆员之外,有武官有空军陆军海军的人员,有教授,如方重②,有学生,有商人,如饭店老闾之类,有太太小姐,有小孩。总共约到了一万多人。致辞的有主席,国民党代表,侨民团代表。演说共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中大教授张汇文(与方重同来)。我讲双十节的前顾后瞻。张讲宪政的新发展。散会后大家在使馆聚餐。是主食,各人自己取要吃的东西。饭菜是使馆的中国厨子做的,有包子,枣饼等等。

那天晚上华商协会在新中国楼宴会。每一位会员可以请一位客。我是被请去的客人之一。吃的菜好极了。有鸡汤粉丝,有鱼肚,海参,有紫菜汤。这都是来英后没有吃到过的东西。那一晚的主宾是昆明主教朱友渔。他说起中国妇女的抗敌贡献。十一号中午,萧乾请客,请了使领馆的几人和方重等诸教授,共二十多人。吃的是意大利菜。晚上领事馆的职员祝文霞女士请客,请了大使馆的几个人,萧乾和我共十人。祝女士是无锡人,很能干。中国的女外交官不多,英国只有她一人。

伦敦的中国饭馆,总数听说有一二十家。我没有都到过。去的最多的是上海楼,主人姓陈,死了,现在是他的女儿在维持,生意不坏。另一个是香港楼,主人是国民党的主持人,挂了不少党国要人的字画。又有一个是新中国楼,主人名利安,从前是电影明星,所以墙上挂满了许多明星送他的相片。生意都好极。

祝健康

爹爹

十月十二夜

①顾大使:当时中国驻英国大使顾维钧。

②方重(1902—1991),文学家、中古英语专家,192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赴美留学。1927年回国,曾任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1944年赴英讲学,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客座教授。

4. 1944年10月26日

莹宝贝:

这几天的消息太好了。前几天美军已在菲律宾登陆,这两三天,美国海军与日本海军在菲岛附近大战,日本大败退却。要是日本海军所受的损失,真是如报导所载的那么多,那么短时期内恐怕不敢再出来了。美军在菲岛因此也比较容易进展,而且更重要的,如敌人海军不出来,美军便不难在中国海岸登陆。我们所渴想了几年的救援,这时候真是来了。

我从前老是希望欧战快结束,结束之后,可以把欧洲的海空军都移到太平洋去。我现在并不希望他们快结束了。因为不论欧战什么时候结束,美国海空军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步步进攻,把日本与南洋切断,把日军迫回东北去。

日本要解决中国,它现在已经没有这力量,更加没有这时间。中国军事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日本人此时手忙脚乱,要先顾到守卫。我想今年冬天,美军一定可以在我国广东、广西登陆。香港、广州夺回来以后,我们有了接济,便可以修复粤汉路,一路的打回衡阳、长沙、汉口。明年夏天,我想可以回汉口或南京了。

至于欧战,有人还是说今年年底以前可以完毕,许多人渐渐的觉得今年完不了,恐怕得等到明年春天了。

刘伯伯①说你越长越像我,我当然听了很高兴。姆妈说你长得有些像爷爷,脾气也有些像,我听了更高兴。爷爷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他待人最诚实,做事最忠心,永远的为别人打算,不为自己打算。所以他一直吃苦,一直很穷,可是他一直不曾有问心有亏的时候。能够像他,真是好了。

听到现在有桂伯母教你们英文,张远达教你们算学,很是欣慰。你去年一年,没学到东西,今年可以好好的补救一下了。英文的发音如起初学得不正确,到后来很不容易改。算学如前面不弄清楚,后来便不会懂。所以今年有了好机会,望你好好的利用,不要错过了。国文可以自己在家里补习,多念熟几篇文章,多看些好书,自然会通顺。

你有时“而”字用得太多。从前有一个人去考,考卷中用不知多少而字,考官在卷后加批,也都用而字。全文已忘,只记末二句为“而今而后,已而已而”。你的文中有些而字去了倒通顺。总之一切虚字能少用都是少用的好。

诗能够陶冶性情,养心安神。你时时读些诗句,是最好的。不知你爱读什么诗。

祝康健

爹爹

十、二十六

①刘伯伯大概是刘保熙的父亲,刘炳霖教授。小滢注。

5. 1944年11月10日

莹宝贝:

十月十二日的信已收到。你给Mopsy的信,我已为你寄去。这信写得不错,只是有好几个错字,和造句及文法的不妥当。我另打了一份,完全照抄你的信。另用红笔将错处改正,寄回给你。你的原信,我没有如此改,只校正了几个错字,和几处不易看懂的地方。

你中文信也有进步。只是你喜欢用“而”字。“而”字太多了。从前有一个人去考,文中满是“而”字,主考在卷后加一批语,也句句用“而”字。我只记得最后两句“而今而后,已而已而”。以后千万少用“而”字,能不用即不用。一切虚字,都是能少用便少用,能不用便不用。如此,人们便觉得文章干净通顺。

你在信中对于国事很关心,我读了很感动。你是一个有学气有热情的孩子,是一个好的未来国民。我相信如国家用得到你的时候,你是不辞的。我记得我十四五岁时,也非常的激昂慷慨。我那时恨不得为国家赴汤蹈火。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不差。只是我在那时候,做功课却不用功,日子一天一天的糊里糊涂的过了。我那时不知道,建国事业全靠大家埋头苦干。我不知道比较起来,冲锋陷阵的容易的,从容就义就难了,按部就班的埋头苦干,长久不怠,就更难了。战国后赵家的二个家臣要保全赵家的一点血肉,一个人牺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代主人的孩子,一个人养小主人长大。死的人对生的人说“子为其难,我为生易”。这话相当的有理,因为死只死一次,生的人却得二三十年如一日的教育主人,准备报仇,不能有一刻的懈怠。附寄一个法国英雄寄他父亲的一信。很动人,你可译成中文。你现在努力的做功课,即是尽你的责任,将来将你的学力为国家尽力,也就是报国。你这一季对于数学英文喜欢,极好。国文却不可不喜欢。一个中国人国文不通,如何使得?

桂林现在还在死守中。我希望桂林能够不失。美军已达到菲律宾,大约得二三个月,方能将几处的日军打败,几个机场加军团。明年年初,便可以在我们的南部海岸登陆了。日军即占有了桂林,也挽回不了他们的命运。贵阳是决不会失的,四川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德国也许在这两个月内会崩溃,即二月内不崩溃,明年春天是必败无疑。德国一败,全世界来共同对付日寇,一定不消很长的时间即解决日本的。我说明年底以前,世界的战事都可以结束了。所以我劝你不必太悲观。

祝康健努力

爹爹

十一、 十日

陈小滢近照

6. 1944年12月7日

莹宝贝:

我上星期六搬了房子。本来住的是旅馆,现在住的是近于公寓。可是我有一间比较大的书房兼客厅,一间小小的睡房,和一间很小的单独用的浴房。这三间房外面有一总门,这样房子英人称为flat。不过到街上去还有一大门。这房子的最大好处是很私宿,不必与人来往。可是房东又可来打扫屋子,早晨可以送早点来。有暖气设备,虽然水温不大热,多少还减去些寒气。因此价钱比较贵。还有一个好处是睡房的床不太小。客厅中有一张divan①可以当床用。所以要是你们能来的话,最初期间,我们即可勉强的住在这里面。这种房子,加人不必加钱,不像旅馆,多一人即多算一个人的钱,我的决计租这房子,这是主要的原因。现在一个人住是贵些,三个人住也不算太贵了。自然要是你们真能来的话,到后还得另找房子。可是有这里住着,不妨慢慢寻找,不必急急忙忙的着急了。

这屋里离华师母家不顶远。是在同一区域。只是走起来也得二十分钟左右,没有车可以通。华家也是住的公寓。可是一家分了三间在不同层的房。客厅又做饭厅,又做教室。还放了两张床。华师母在外面到处去演讲,靠此为生,常常一出门二三星期。华牧师反而在家管家,教孩子。双生姊妹平时做饭。她们说要与你写信。始终未写成。我也很少看到她们。搬来后上星期去看他们。华师母不在。Jean立即坐下来与你写信,写了两张卡纸,又停止了。

此刻接到你十一月七日晚所写的信,你说你希望你的脾气能像叔公②。孟子有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叔公真是能够做到这三点,他所以真是大丈夫。能像他就好了。

祝康健

爹爹

十二、七

①divan:可当床使用的长沙发或沙发椅。

②叔公吴稚晖是我祖父的表哥,他是几代独苗,从小住在我家。所以,我从小叫他叔公,不是舅公。是他帮助我父亲在15岁去英国读书的。他是个怪人,但很可爱。我小时也佩服他。他穿的衣服很破,好几次被打,以为他是要饭的。他来过我家,我也去过他家。他养了几只猫,都是政府大员的名字! 他真可爱!小滢注。

7.1944年12月27日

莹宝贝:

唐诗人王维有两句诗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真正说到了旅人的心事。在平常时候,大家忙忙碌碌,各有事做,只有在月下灯前,引起离愁。一到佳节,大家都不做事,关门过节,旅人的日子才正是不好过。英国虽然有许多节气,但是真是当节过的,只有一年一次的圣诞晚,节后为节赏日,前后三天几乎全国什么工也停了。饭店也大多关门。圣诞节那一天车辆都很少,今年更加上地道车工人罢工,所以路上格外萧条。恰好这几天是今冬最冷的天气(据说五十年来最冷的圣诞),屋檐上,树枝上,地面上都铺了白霜,白得如雪似的。圣诞晚早晨有些太阳,霜还是不化,以后天天都是雾。真是愁云惨雾,坚冰寒霜,难过极了。

去年过节,在十四姨家中,还有家庭风味,今年几乎一个人孤零零的独过。圣诞晚前一天,武大毕业生,现在英国演讲的叶君健来了。他在伦敦找不到旅馆,来投奔我。我不是书房中有一张沙发床吗?他住了两三天,我们彼此都有了伴。

我把这几天的生活写信给你看。

星期六下午君健来了。晚上有广东学生林君夫妇请我去看戏,客人还有大使馆参事陈维城全家。看的是圣诞节时候流行的pantomime,这一字中国字典译为哑剧,其实原来是哑剧,但早已不是哑剧了,而是一种儿童故事剧。我们看的是Cinderella①(即玻璃鞋),这样的故事你当然记得。可是在这故事中插了许多小丑打诨、跳舞、杂耍等等。王子与他的男仆都是女人扮的,两个丑姐姐是两个女丑角,做种种行动引人发笑。这是小孩子看的戏,外国人大都带了小孩子。我们这一群中只有一个人不到二十岁。有一位老太太已六十多岁了。我看了并觉得有趣,要是你代了我就好了。那天晚上我与君健谈到两点钟才睡。大约是谈久了,简直睡不着,四时起来吃了安眠药,五时才入睡。

星期四是圣诞晚。那天晚上有顾大使的女儿女婿(钱家祺)请我去吃饭。钱太太名Patricia,以前在英学科学,是周大姐(如松)的同学。后来回国结婚。今年他夫妇又来了,钱先生没有出过国,现在在剑桥大学做研究。他们有一儿子叫Michael,已三岁,一点都不怕生人,他的父母不在客厅,他一个人会进来与客人玩。钱家没有仆人,但顾太太在英小时的养娘现在来帮他看小孩。今晚顾太太做菜,养娘帮着,真是做得丰盛。有火鸡、大虾、鹧鸪、冻羊肉、红烧肉、冰淇淋、Xmas布丁、Xmas cake,他们有圣诞树,上面挂了礼品,我们抽签,我抽了一个月份牌。客人有驻荷兰大使金问泗及他的女儿(约十六七岁,明年预备考大学了),吴医生,海军周上尉,陆军郭中校和剑桥的研究生张自存。

星期一是圣诞节。本来是一个人在寓吃饭,君健在郊外有约会。可是那天地道车工人罢工,他退了回来,所以中午有两个人吃饭(房东买了一个火鸡)。吃饭时听广播。里面是英国出征的军人与他们的家属在广播中对播。有好几个小孩叫“爹爹,恭贺圣诞,望你早早回来”,我听了几乎落泪。正在这时候,收到了姆妈从重庆寄来的信,真是高兴。广播中有英王演说,后来是奏各国国歌,向各盟国致敬。美国第一、苏联第二,我们说看中国还是不是第三。居然还是第三。我们也觉得喜欢。

那天下午五时许,我们到华师母那里去了。华家清贫得可怜。他们今天没有火鸡,也没有鹅,只会同另几家合买了一个鸡,一块猪肉过节。他们的煤烧完了,这两天不能买,只烧一两块大树枝。可是他们玩得很高兴。他们四个孩子外,又有三个半黑人的女孩,两个黑人,两三个欧洲女人,玩音乐椅子,演谜戏,跳舞等。Jean现改名Elizabeth,已学了三年ballet②,也跳了一次。我们九时才告辞,回家吃冷的晚饭。

星期二是节赏日(Boxing Day③),君健出去到人家过节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看书,吃饭,听广播。希望进城访人,又不遇。没有办法,即一个人去看了一个电影。中间有一个片子是Walter Disney的Dumbo④,是五彩的正片,述一个大耳朵小象会飞的故事,很可笑,很好玩,为之启颜。

今天已经不是节了。君健也走了。可是铺子大多仍不开门,天阴沉沉的,雾很浓,霜很重。可是寓中没有饭吃(中午照例没有饭吃,除了星期日,晚上星期三星期日也没有饭)。中午走到附近饭馆去吃饭,剪发。晚上不想出去了,即在寓煮些茶吃几个饽饽似的东西。

可是晚上广播有Handel的Messiah⑤,我一面在听音乐,一面给你写此信。算与你在佳节中对话了。

君健在外游行演讲,到处都有汽车接他去会场,送他回旅馆等。他起先以为是平常的开车的。与开车的谈起来,原来有的是工厂的工程师,有的是律师,有的是贵族夫人。这也是战时工作的一部分。这车子是他们自己的。有私车的人都得登记,并说明哪一天说明时候有空。到那天如没公车,总拟图便打电话叫某人开车去某处接某人等等。为了公事,可以领到公家发的一定数量的汽油,且由坐车人签字。所以要是一个人不知道,当他们是车夫,就糟了。祝你新岁活泼快乐。

爹爹

十二月二十七日

①今通译为《灰姑娘》。

②意即:珍现改名伊丽莎白,已学了三年芭蕾。

③Boxing Day,即盛大节礼日,在信仰基督教的国家,专指圣诞节次日,俗称“节礼日”。

④即美国迪士尼电影公司摄制的电影《小飞象》。

⑤即德国作曲家亨德尔享有“圣乐”之美誉的清唱剧《弥赛亚》。

8.1945年1月18日

莹宝贝:

十二月十六日写的信,也收到。你投军没有被录取,我是早就料到了的。世界上的文明国家,谁也没有让十四岁的孩子去从军的。你们去投军,是有血气,值得称誉的。你们的不被录取是文明国家的合理措施,也是值得称誉的。

你说肉体的痛苦可以忍受,精神上的痛苦不能忍受。我说凡是做人总免不了得忍受些痛苦,尤其不幸是我们中国人,精神方面物质方面的痛苦又得比别国人受得多些。你现在年纪小,看事体不是慷慨激昂,痛快淋漓,便是一切都要不得。要知道做人不能永远在痛快淋漓中过日子。就是真进了军队,也并不天天冲锋杀敌。实在就是军队里,日常生活还是大多是操练演习,内勤外勤,擦枪整装,叠被铺床。军队里的同伴,也不会都是英雄志士,也有许多糊里糊涂,醉生梦死的人。一个有志气的人,便是得活在糊里糊涂的社会里,却不糊里糊涂的活着,而能做些不糊涂的事。中国的先觉曾有一句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说地狱中是魔鬼,是畜生。先觉不忍他们永远做魔鬼,做畜生,特意跑进去,设法超度他们,做人,或成仙成佛。这当然不是普通的人所能够做得到的。可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哪能看了些糊涂人,糊涂事,便觉得只有躲避,否则不是随众堕落便会发疯呢?

我新近看过一电影,叫《东京上空三十秒》,这就是扮演第一次美空军轰炸东京的事。片子里面演如何训练,如何演习短距离起飞,如何上船,如何在船面上出发,很是逼真。最后飞机在中国海岸降落,多少人受伤,由中国游击队及人民救助。这些中国人真是华侨演的,还说中国话,是广东官话。听说这本书有中文译本,看过没有?

祝康健

爹爹

一、十八

9. 1945年2月1日

莹宝贝:

你们十二月二十四日所写的信已收到。你要我告你英国过年状况。我在那时给你写的信,已经告诉你了。英国人过圣诞节,不过年。过年那一天,照常上工做事,与平时一样。圣诞节则大家不做工,饭店也大都关了。一个旅客如无熟朋友,往往得饿肚子。我已告你圣诞节我们也没怎样过。当天到华师母家,小孩们穷开心了一番。新年元旦则大使馆有团拜,人多东西少,我没有吃到,仍出去到饭店吃饭。在圣诞节时,我送了人们些礼(如住过的人家等),可是谁也没有送我礼(我送了华家几本书,新年后他们补送了我书券)。过年过节是小孩子最高兴。没有孩子,节就没有什么可过了。

你说糖食店不敢进去。糖食在英国也不容易买到。英国的糖食,价并不贵。大约汇价十元左右即可买到一磅可可糖。但是糖食是定量分配的。每个人每一个月只能凭券买到一磅的3/4。你想十二两糖,哪能够得吃。最好笑的是我常常忘记去买。这券上面没有写日子,一不留神便过期作废。我在此十个月,买到的糖恐怕不到五个月。

你这一年来,真是变得快。你说你学会了吃苦,没有得到坏习惯。我觉得你的见识大大的长进了。一年前说话还是小孩子,现在则像是青年了。一年前姆妈要你写信,你常常赖了不写,写起来也没有什么话说。现在姆妈不在家①,你自己写信给我,而且催姆妈给我写信,写的信也有不少话说。你的文字也进步了。前几个月还用不少不必用的“而”字,现在没有了。

我希望你好好的读书。一定有更多的进步。欧洲战事,似乎快完了。有人推测本月内可完。我说本月如不定,则五六月必定完了。东方战事的话结束也不太久了。

祝康健

爹爹

二月一日

①那时我母亲一个人去了重庆,我一个人住在小竹屋。她锁了箱子,我冷坏了。衣服都在箱子里,没法穿厚衣服。大概她是富贵小姐,想不到我没冬衣,我每年冬天都长冻疮。小滢注。

附:陈小滢《对爹爹陈西滢的一点记忆》

对爹爹陈西滢的一点记忆

记得在我三岁的时候,爹爹就写了一封信给我,毛笔写的。那时我大概和母亲在北京度假。信很短,只有几个字。我一直保存着那封信,但这次回北京,居然找不到了!很是难受!因为那是爹爹给我的第一封信。内容大概是,要我坐火车回武汉。具体记不清了,因为不久抗战爆发,我爷爷在南京被日本炸弹炸死,爹爹去那里料理后事,又把祖母和我大姑从无锡带回武汉,再又是,送武大的书籍等等到四川乐山,忙得不得了。

我们后来也去了乐山。可能爹爹再写信给我,便是他被派出国,那是1943年。

我小时对爹爹的记忆是他总穿长袍。有件事记得很清楚:下午,爹爹下班回来时,我老是跑到他回家的小路上等他。一次,看到好像是他在往家走,我便赶快跑过去,抱住他的长袍,叫着:“爹爹回来了!”可仰头一望,不是爹爹,是个不认识的人! 因为那人穿了长袍,我便误以为是爹爹!多丢脸呐!

小时候老不在爹爹身边,所以他常给我写信。他想教我永远做一个真诚的人。写信还有一个原因,他说话无锡音很重,我常常听不懂。因为他很小就去英国留学,出国前一直都在南方,从没到过北方。等他一回国,便被蔡元培请到了北大。而我从小就由北京来的李妈照顾。我只听得懂北京话和四川话。

爹爹的英文特好,我小时候当然不懂英文。也许他觉得给我写信,教育我,会有好处!他希望我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对国家、人民有贡献的人!所以,当我14岁为抗战报名从军之时,他在英国看到我从四川写给他的信,非常高兴。

爹爹来信总是教我做一个正直的人,爱国的人。他觉得我像我爷爷,为此非常满意,因为我爷爷一身正气。大约他从我写给他的信里,看到太多批评别人的言语,他要我不要随便看不起人,尤其是自己班上的女同学。他说他年轻时不懂事,写文章得罪了不少人。他在来信中,说了不少要我了解别人的话,希望我别学他。

爹爹这辈子没有大起大落,但他这一生真不容易。他婚后,只是教书。到外国后,并不习惯外交官的工作。

我从没听爹爹说过鲁迅坏话。不过,他的确和鲁迅打过笔仗。被鲁迅骂过的人,当然是死不能翻身的!他名誉扫地,还不丑名永恒吗?这就够了!爹爹真倒霉,二十几岁就“臭名远扬”了。

记得许多许多年前,曾有一本书,是关于这场笔战的。作者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当年小孩的教科书里,就有关于“落水狗”的说法。现在,这些信或许可以让读者看看,写信的这个人,我的爹爹,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陈小滢

2020年5月8日

(选自《新文学史料》2020年第三期,原刊信14封,此次选入9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