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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的四个文学节点 ——由漓江版50卷《张炜文集》说起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 宫达  2020年08月31日15:36

作家张炜的文学之路始于上世纪70年代初,至今跋涉已近50年。日前,《张炜文集》50卷本由漓江出版社推出,成为一个引人瞩目的文学事件。文集囊括了作家1973—2018年的全部创作成果,近1800万字,可谓浩大漫长。让人产生敬意的,主要还不是它的庞然体量,而在于作家近50年来一步一个脚印的坚实前行、由此所创造出来的一个深沉厚重、色彩斑斓的思想与艺术的世界,在于其令人信任的文学品质。

要了解一个时代的文学状况,一个重要途径就是研究能够贯穿其中的、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在这方面,《张炜文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基础文本。自上世纪70年代初至今,张炜的创作一直深度参与了当代文学的进程。从中短篇领域的重要影响,到长篇小说的出色成就,发展到大量思想文化类著作,他是文学文化界一直非常活跃的、最具指标意义的当代作家之一。当我们把张炜在各个阶段的文学创作与时代风尚和艺术潮流做以对应,即会感慨良多,甚至产生相当深刻的触动。张炜称得上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作家和思想者,他的写作既专注诚恳,始终关注现实,却又是一个相当冷静的、并非紧随时尚和集体话语的作家,在题材、故事、思想立场诸方面有着强烈的个人性,在艺术趣味和精神持守方面,都极力保持了“自我”。就我们所经历的新时期文学史而言,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需要具备思想与艺术的超越性。

这正是张炜的重要意义。

在此,我们可通过四个不同的文学节点,做一粗略的分析。

第一个节点:上世纪70年代初期。这个时期的文学状况,出生于四五十年代的人记忆犹新。只要打开当年的报刊,扑面而来的就是那个时代的气息,是浓烈的火药味。张炜写于1973年(当时年仅16岁)的小说《木头车》,是文集中最早的一篇作品。早期作品常常具有非凡的意义,它往往暗含着一个作家的文学密码,并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未来。这篇小说写的是园艺场一位毕业生,归来时竟然带回一辆木头大车。这在当时算是一个壮举,让整个园艺场为之震惊;但更让人吃惊的是他没有选择当老师,而是亲自驾驭那辆大车穿梭于美丽的果园。作品中浓烈的大自然色彩、环境与人情美,在当时的普遍的文学表达中可以说凤毛麟角。那辆车满载一群青年在月光下飞驰欢歌的一幕,至今读来还有新异感。创作于1974年的小说《狮子崖》,是张炜的第一部中篇,与那个年代的文学讲述却大为不同,写出了绚丽的海岛风光,极幽默的情节和人物,质地十分清纯,通篇透露出天真、好奇、纯洁与专注。童心和诗心,仍可以在他今天的作品中找到。

第二个节点:上世纪80年代初期。这是中国文学最活跃的时期之一,各种艺术实践走向深入,影响最大的是“问题”和“伤痕”文学,以及后来的“寻根”文学。《古船》创作于1984年和1985年,张炜当时不到30岁。评论界认为这部小说与当时流行的主题和风格有所差异。

第三个节点:上世纪90年代初期。这个时期是中国社会进一步开放,当代文学繁荣发展、百舸争流的时段,也是张炜的创作经受重要考验的时期。出人意料的是问世于1992年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竟成为与前一部长篇风格迥异的作品,它以极高的文学品质引起文坛强烈反响:从语言到结构,从艺术探索的深度维度到题材内容,都开拓出另一种境界,甚至在艺术水准上有了新的超越。这部长诗般的叙事作品被喻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个奇迹,是几十年上百年也不会出现太多的重要作品”(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近30年过去,这样的评价得到了业界的广泛认同。接下去又有《柏慧》《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等长篇小说的出版,每一部几乎都引起了较大反响,其精致的文笔、审美的独创性、一丝不苟的认真精神与高水准,一如既往。这种持续的努力,自我苛刻的韧性,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第四个节点:本世纪初期。当代文学在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期之后,世纪末的写作呈现多元繁复、芜杂疲惫的状态。2010年年初,张炜的长河小说《你在高原》出版了。这部凝结作者22年心血的巨著问世,较前更为出人意料。不言而喻,它展现出一个作者惊人的爆发力和内蓄的精神能量。全书分为39卷,共450万字,是已知小说史上篇幅最长的纯文学著作。它几乎包含了自19世纪至今现代主义运动以来的各种文学尝试,其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结构、中气十足的艺术与思想冲力、广阔深邃催人泣下的生活画面,每每令人惊叹。如此长的篇幅竟又能够保持如此的精致和细腻、从头至尾生气勃勃的饱满性,是极为困难的。它不是一般的系列作品,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39卷的浩瀚文字里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个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全书写尽了人的道德感与罪感、理想与幻灭、自尊与自卑、献身精神和自私自利、精英主义和无赖痞气、敢作敢为和大言不惭,是一次感人至深的精神与思想的长旅。贯穿全书的主人公宁伽,其身份是一名地质工作者,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一直在欲望和罪感的缚困中挣扎、寻求自我救赎。他是现代主义文学中震撼人心的人物形象。

关于张炜的这四个文学节点,是他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中留下来的,是无法假设的“过去时”。我们会发现,在时间的流逝中,张炜最恒定不变的元素就是对真理的不倦探索,其主题词一直是“自由”和“尊严”。他对它的敏感一刻不曾偏移,为此而对读者不迎合、不尾随,坚持立场和高度责任。人们最多言说他的“童心”“诗性”“勇气”,其实一切都来源于他的基本持守。他对现实的关注、对黑暗的警醒、对人性剖析的烈度,也源于这里。

当我们评价作家和作品的价值与意义时,需要综合衡量其审美性。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必然复归于语言。杰出的作家将在语言中实现一切,从价值观到诗性及其他。这其中包含人物、思想、故事,可以说一部作品的优劣完全是由语言决定的。张炜在语言艺术的追求上,倾注了全部的热情。检视他的作品,不论何种体裁,不管是早期还是现在,不管是展示波澜壮阔的生活还是细微的局部,文笔都工细精准,体现出对语言的敬畏感。这是在网络时代普遍的语言倾泻乱象中,尤其令人尊敬的。张炜的全部作品,就我们所见,与粗鄙化是有决然分野的。他始终保持一种洁净的质地,并且让价值观从词汇开始,这应该是他最大的成就之一。张炜的语言自由恣肆、色彩斑斓,却又十分严谨。汉语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深奥又最优美灵动的语言,张炜似乎天生具备语言的敏感,在这方面具有典范的意义。今天,杰出作家的价值之一,也在于自觉负起继承创新和维护语言艺术的责任。

50卷《张炜文集》几乎各种体裁皆备,内容丰富驳杂,除文学创作之外,还有大量的诗学著作。“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们从中可以发现作者在阅读与思考上用功之深、之久。比如《也说李白与杜甫》《楚辞笔记》《陶渊明的遗产》《读诗经》等,都是极深入的诗学研究,而非一般的普及读物。这些著作的开拓意义,独见和专精,每每让人深受启迪,有眼前一亮之感。他在阅读中构建与世界的关系、精神的关系,而不仅仅是与文学的关系。

通过对张炜近50年的文学创作进行粗线条的梳理,会发现在当代文学版图上,他是如何执拗地坚持和表达,如何几十年如一日地劳动,将真实诚恳的态度贯穿了下来。我们感谢漓江出版社的这一文化工程,因为它给予的,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阶段性总结,这对于中国文学的发展、对于文化建设,都极具参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