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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朱三小姐的一生》:卑微中透着爱
来源:文艺报 | 肖涛  2020年08月31日08:48

凡是不幸者被爱观照之处,诗神总在场,说的是作家任晓雯。《朱三小姐的一生》共集合其6个中短篇,极尽铺叙细描之能事,着力刻写草民蝼蚁之悲欣。

如许人物,多为市井草民。草民卑微,卑微源于他们是被象征秩序所压抑、禁忌的对象。卑微寄寓禁忌,秉持匮乏和残缺,如此凸显异质美学:或精于装痴扮傻,或擅于隐忍报复,或乐于固执倔强,或敢于出轨逃逸,如此自闭疯魔,桀骜冥顽,却也演绎了一出出江南市井弄堂播撒出的吊诡俗世喜剧。

社会身份上,朱三出身棚户区,为谋生做过“钉棚”,因此污名终生,难以漂白,包括领养的两个孩子,长大后,也分别以横死和倒插门方式,弃绝养母。但朱三不是韩影版的“酒神小姐”,亦非日本“玛丽小姐”,而是彻头彻尾的老上海下只角“滚地龙”爬摸出来的贫家女子,一个没有所指的流散符号。

终究朱三属于未命名的“少数分子”,她隐也罢,进也罢,总有一堵歧视墙拒斥着她,一张冷漠网笼罩着她。是非善恶难能妄议,只缘贱躯生逢乱世,注定浮生与周遭环境扞格不入,红颜薄命而苍颜长寿,卑运堪比蝼蚁。

卑微者总倾向于否定其亲朋好友,朱三家人亲人从未出场,除了一段影影绰绰的梦。《杨金泉之死》主人公杨金泉晚年被偌大一家子女抛弃,只能画地为牢,自轻自贱,也自娱自乐。卑微即疆界,卑微的生存建立在排斥之上。杨金泉无需自我认识,也从无希望,更不需要寻找归属或拒绝,因为嘲讽戏谑本来就是一种悬置或转移卑贱的精神胜利法。他选择了与公鸡同居一室,返归并沦为了侏罗纪(猪猡鸡)时代的原始人。杨金泉、朱三,皆被子女辈视若无物,弃若敝屣,《郝家县》张玛丽则被小情人郝义无情无义地扔弃,折返上海途中半夜又被女司机拖曳暴打;《别亦难》中晚年的陶小小先被女儿嫌弃,而她又以冷暴力和虐待方式变相遗弃了曾经虐待过她的瘫痪丈夫张博仁;《迎风哭泣》之中年大叔“我”被妻儿抛弃,又因仗义疏财而被急诊室遇到的陌生女孩丫丫所骗。否定与弃绝构成了任晓雯小说世界中人情世故与关系伦理的负极。

也因此,惟有享乐,才能让卑微得以延续固存下来。《换肾记》中的老母严素芬,最后不得已采取了享乐态度。蝼蚁尚且贪欢,享乐既是换肾手术的延宕,又是堕入儿童口腔欲望时期的反抗。享乐与无常相辅相成,为延宕而来的享乐,终究厌腻了单一而乏味的饕餮表演,车祸与死亡亦为此中应有之义。“礼物交换之谜”,尽在器官移位导致的感官变形记。

当杨金泉享受着公鸡阿毛带来的欢乐时光,张玛丽沉迷于小情人郝义给予的浪漫体验,陶小小忘情呵护着取代女儿陶玲玲角色的黑猫,严素芬忘乎所以榨取着儿媳挖空心思奉献的孝敬……情感与伦理,关系与权力,构筑了一个性别颠倒和人格变异的魔幻舞台。关系叙事既支撑了卑微话语叙事的情节张力,又夯实了卑微草蚁命数的伦理蕴涵,由此透析出来的无意识语言皱褶与间隙中,跳荡着难以羁绊也难以缝合的怪诞力量,那就是对生老病死的本能恐惧与莫名战。

动物、食物、废物(语汇),代表着与卑微者同在的三种名物。公鸡黑猫、紫甘蓝炒黄鱼、疯癫婆子瘫痪男,乃至朱三小姐和严素芬的艳异古怪打扮,张博仁床铺与杨金泉亭子间的臭气熏天,加上“我”的酒嗝烟味,交织成了五味俱全的底层视界原料库。它们颠覆了洁净与肮脏这一卫生人类学质性叙事规约着的差序格局,而融为一锅东西南北中各色风味兼而有之的卤煮杂烩。

任晓雯笔下的这些女性男性,徒劳走着一条从“卑微”到“超越”再“回归”的单调磨道。他们于卑微中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进而反抗卑微、逆袭卑微、篡改卑微、谱写卑微,却皆跌落尘埃,注定卑微。死亡,无论疯掉而死,还是意外而死,抑或疾病瘐殁,仅充当了小说叙事链条中的偶然一环。病态死相既不是故事发展的高潮,也不是情节晋级的尾声,而仅仅是俗常生活的一次次加括号注释。活着,即活受罪,受罪即苟活,苟活一如半死不活,方生方死,死生一体,却了无彻悟。活着比死还慢,而死更像是活的一次兀自加速或变道超车。从此,死亡再也不是异己存在,而是卑微者生命同质化存在境遇的最大公约数。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谈及的是世情小说,之于任晓雯而言,大抵仿佛。

中短篇,更像是习得方言叙事的话语场。任晓雯不仅建立了寄寓精神的飞地渊薮,也建构了一个吴语文学语用域。只要写作,即为还乡,乡音活脱奔涌,言犹在耳,而记忆念兹在兹,鲜活如初。方音记忆赋魅了吴语人间的烟火气息,更使得话语世界益发“平淡而近自然”。《朱三小姐的一生》中,你既能看到各种鸡零狗碎摩擦出的里弄交响,也能看到白描这一老手艺所还原、点化、敞露原生态沪浙市井民间世界及形塑人物和缀联情节的无限可能性。

任晓雯最为精妙的文学创新,在于她激活了吴语叙事的“杂语性”和“对话性”。如果说巴赫金发现了小丑、傻子、骗子等形象在小说杂语世界中的修辞性作用:骗子模拟高雅语言以开心哄骗,小丑狠命歪曲纯粹语言使之面目全非,傻子对真值语言的天真不解,而任晓雯则对各色人等的声口腔调,荤素不忌拿来,原汁原味推送。

小说杂语性向来植根于叙事话语内在的对话性上,即操不同说词人们间的相互不理解。任晓雯小说以口语俚语构筑起的对话性,不仅表现在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潜藏对话、主人公与他人的人际对白,也表现在人物与叙述者、读者之间的耳目交流。穿插藏闪间,你能感触到那些溢出纸面的杂音,不仅令人忍俊不禁,且不自觉地跻身其中,成为生活于虚构人物生活世界中的听众分子。

这也让任晓雯小说于看似单一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之间的游移不定,而变成了录音机和摄影机式的自由滑动,从而完成了对各种信息的实地采撷,各种声音的现场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