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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谦《哈蜜的废墟》:人性的幽深与阔大
来源:文学报 | 曾攀  2020年08月30日08:11

原标题:人性的幽深与阔大——陈谦小说集《哈蜜的废墟》读札

 

陈谦从中国之边陲,走向阔大的世界,其小说不仅获致了一种跨文化、跨地域的质地,而且有历史性,有纵深感,从而或纵或横,照见人性的深邃与广大。

两年前,我编选一套广西多民族文学丛书,其中的短篇小说卷,选入了陈谦的《下楼》,小说用套中套的结构,讲留学美国的康妮和丹桂的心灵史,述及她们的历史记忆和精神创伤。康妮在丈夫离世后,便不再下楼,而对“下楼”的抗拒与恐惧,与她所遭受的心理创痛有关。荣格曾讲述过他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房子,陈设都比较现代,后来发现了一个楼梯,越往下走,楼层越多,设施越陈旧,最底层是一个原始的境况,那里透露出个体/集体的无意识。

同时入选该卷的,还有《莲露》,这篇小说收进了陈谦新近的小说集《哈蜜的废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莲露》沿用的是弗洛伊德式的叙述—疗救的模式,莲露寻向心理治疗师“我”,试图弥平自己的情感漩涡,但最后是一次失败的治疗。然而莲露的自我叙述却构成了一个女性的生活史与情感史,并引向性别的与社会史的范畴,心理治疗或只是虚妄,对莲露而言,自我意识的每一次弯道拐变,无不作用于自我的意识与无意识,并且致使情感结构的变形扭曲。小说表面试图疗救作为女性的莲露,但指摘的却是男性与男权,而最终这场心理治疗的无疾而终,恰恰证明了莲露的无病之治。作为心理治疗师的“我”只是倾听和引导,却无意/无能诊疗,甚至于到了最后,“我”兴许也在借助莲露审视和诊断自身。莲露是否疗愈不得而知,似乎也无关紧要。更重要的却是陈谦的无的放矢,旁证了男性与政治正走向他们的衰微败弃,而女性则义无反顾,投向她们情感世界的星辰大海。

延续着心理疗救的叙事模式,《木棉花开》同样走进了人物曲折幽深的灵魂腹地,在那里构筑了一个心理的场域,那里众声喧哗,时而静默如深。心理沼泽的阔大渊深,犹不可测,陈谦试图勾勒一代人的心灵史,他们远渡重洋,重启生命之旅,在他们/她们的心理场中,纵横交错,险象环生,形成孤岛或浮桥,那里无不通向潜在而幽深的情感秘史,那些人们始终不愿触及的隐秘角落,成为了情感和生活中难以回避的症候。小说的浅表是日常的,而平静的冰川之下,是戴安庞大杂沓而又晦暗不明的创伤历史,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个瞬间形成巨大的漩涡,因为潜藏着不可触碰的精神黑洞。戴安在中越边境的广西遭遗弃,以及被弃之后与生身父母再重逢的过程,意味着重新撕开本未愈合的伤疤,这样精神病疾已成为无法开解甚至不可触碰症结,由此带来了自我的裂解,也形成了翻新与重构,如疗救者辛迪所言,“这之间发生的一切,让我成为今日之我”。而辛迪的精神寻根过程同样步履维艰,对她们而言,这是一种切“身”的经验,无论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被抛掷现世,还是伦理意义上的被抛弃遗落,都意味着受虐/自虐的此身在此在/此生的撕裂。小说的最后,戴安与生母欢喜重逢,达成了一种情感与精神的和解,其中更来源于阔大的人性。对于戴安而言,无论是去非洲当义工,还是在美墨边境揭见人世悲欢,又或是自我的实现与他者的体恤,如是之内外“疗治”,无不证见人性从曲折幽深的小径,走向阔大的生命原野。

与《木棉花开》中的团圆结局迥异的,是《哈蜜的废墟》。废墟同样代表着原始的荒芜的生活/精神状态,与《下楼》中康妮始终不愿下楼相应,哈蜜的废墟同样若隐若现,讳莫如深。但是陈谦的小说,更像是一把手术刀,切入人物情感和意志的深处,揭开他们不易察觉的病与痛、罪与罚。而且值得一提的是,陈谦从中国之边陲,走向阔大的世界,其小说不仅获致了一种跨文化、跨地域的质地,而且有历史性,有纵深感,从而或纵或横,照见人性的深邃与广大。小说《哈蜜的废墟》中,陈谦的叙述一直与谜面周旋,如漩涡般,不断接近谜底的中心,不疾不徐,有的或无的放矢,其中隐现着异常的克制,在人物的身世和心理中迂回、延宕,将叙事引向人的内在,而不是局囿于事件本身。

小说《虎妹孟加拉》里,玉叶在暴风雨来临之际,携虎私逃,玉叶与猛虎之间的情谊,对应着人性与生活,更是人与动物甚至人与自然之间驳杂错综的关系链条。其中隐喻了少女玉叶的成长史,甚至是人类自身的进化史。猛虎孟加拉最后于暴风雨中兽性大发,玉叶在老树的指引下,向它扣动了来复枪的扳机。然而玉叶身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偏倚自然和动物的野性,尤其她对人自身的不信任感,反证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更为纯粹的关联。作为他者的猛虎孟加拉,实际上塑造着玉叶的自我意识,后者终而追随猛虎,奔向宽阔的森林。少女与野兽似乎也形塑了这样一种精神结构:维持某种原始的可能性关系,追及与还原人类自身内在的野性,复归生命的真纯广大。

一直以来,陈谦小说用力于开掘人性的纵深与开阔。小说不可回避的固然是人性,然而人性再复杂曲折,再分裂幽深,并不是将其引入万劫不复的罪与恶,而是洞穿壁垒,走出幽暗。从这个意义而言,陈谦的小说更是一种心灵的辩证法,触及黑暗中勃动的多义的灵魂,听闻其中的宁静与喧哗,为人们打一束光,牵引他们的来路,又或只是见证彼此的去程,由此形成人性的犹疑与坚忍,构筑隐微、繁复而宏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