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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击缶歌》:用文字铭刻声音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沈荣均  2020年08月27日08:43

80后胡竹峰的新作《击缶歌》(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擅走传统路线。同样重读经典,评说大师,鉴赏地方戏,记录非遗,独辟其蹊径——明清以来才子佳人式性灵写作,重新赋予新时代的语境。“风致”或“林下风致”,属于胡竹峰,可观可吟,可赏可鸣,并不局限作者本人关起门来的“一己之美”。

评论家李敬泽评说《击缶歌》,谈到“风致”:“地方戏中有风土。《诗经》十五国风,地上土,人间风。自然之声、市井口音便是风。《诗经》远了,地方戏也渐渐远了,胡竹风是追风人,《击缶歌》这一册书是追风记。用文字铭刻声音,测度声音中的一派山河、一方社火,婉有风致。”胡竹峰读中国文章,品徽地杂戏,追三千年绵延“风致”,疏影横斜,浅吟低唱,自成一派极简婉约文字,赢得评家赞许,也收获了读者流量。

一直以为,“风致”天生用来形容女子颜值,又非一般花容月貌,更偏重风韵和气质,其实跟“标致”搞混了。同样都说女子,“标致”与“风致”,不在一个量级。《世说新语》说谢道韫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林下风气”大抵自此就跟读书的女子扯到一块了。此处“林下风气”,后演变为文人笔下的“林下风致”,固定下来。《宣和书谱》上说薛涛诗名当时,虽失身卑下,而有林下风致。笔记作者并未给出薛涛“林下风致”的直观,只好让人瞎猜,有说开放,有说飘逸,也有说特立独行、不合群。有人研究得出三个关键词:清雅、宁淡、出尘。表面上的小词,供养在很高的门槛后头。曹公笔下大观园,正副十二钗,以及若干丫头片子,对应此选拔标准的,怕只栊翠庵妙玉了。即便脱得草木之胎,换将人形“绛珠仙草”黛玉,面对金玉良缘,也难舍纠结,落醋坛子一个怨死,无法“出尘”。

清雅也好,宁淡也好,出尘也好,其实越扯越形而上,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无法较真的,或用来叙述书画的笔墨更为贴切。不过,我在这里借“林下风致”,不说书画笔墨趣味,偏说胡竹峰读书赏戏闲情。就好比胡竹峰不以“风致”抒写江南水乡胜景,而演绎中国文章和徽州土戏一样。

《中国文章》是胡竹峰飞来神笔。胡竹峰尤好清读竹简,抒写性灵小品,像《中国文章》这样内在跨度较长,密度较大的文字并不多。最初接触此文在网上,与现在看到的修订版本不太一样。翻开《雪天的书》开篇,发现原来不太明白,进而生发误会的一些地方,竟悄然以融,了无点痕,若王羲之笔下快意之雪,一夜间魔术般变出满目春光春水,让人亮瞎。胡竹峰获过许多奖,对待读者批评的态度,却认真坦荡,许是江南才子性情使然,低调亲切,心态好,能拿起,也能放下。

江南出才子。胡竹峰在江北岸的安庆,里里外外仍落得江南,或与其才子式阅读写作有关。每日功课必是经典品读与随意抒写,雷打不动。还要挤时间,静下心来,读帖临帖。要闲了呢,就找同道,喝茶聊天,聊文房四宝、琴棋书画,聊扬州八怪、民国书生,“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当然,更多时候在读写姜夔、金圣叹、汤显祖、戴震、陈老莲、王国维、胡适、周作人、汪曾祺……宋元明清民国一大波江南才子,差不多都成其笔下一段又一段的“林下风致”了。

以江南才子笔意写江南才子,与胡竹峰书画审美底气有关。他说他喜欢“照壁屏风”的藏,喜欢雨天的散淡,喜欢王维芭蕉的“远神”,喜欢瓦屋纸窗、雪泥鸿爪……诸多喜欢,与时下流行的忸怩和夸张俨然对峙,低调内敛,含蓄隽永,用他的话来说,“不过一段风致而已”。

胡竹峰的“风致”,在《中国文章》一文中,被演绎为水墨写意之美:虚实结合,轻描淡写,墨分五色,游戏笔法。这样说中国文章,不明就里的,可能会着急,三千年中国文章,就这么诗情袅娜,画意摇曳了?就像一首似是而非的恋曲,“轻飘飘的一段旧时光,就这么溜走……”其实这正是胡竹峰的高明之处——举重若轻。做书生做得累,许是读书读得纠结。读得纠结,千古文章又何其厚重,鸣不了,喘不得,还眼花缭乱,如何开化?深以进,浅以出,“无灼灼之姿,有泠泠之态”,“慢慢懂得厚味”,便是书虫子、笔袋子,跟才子的区别吧?书虫子、笔袋子,无法从容,是用力过猛。胡竹峰更讲究从容调和水墨的边际。水并非始终为虚,因了情绪氤氲,水也便成就了墨影的“那一团”真切。“那一团”又分五色,焦、浓、重、淡、清,又如何分得清哪是实的起笔回锋,那是虚的行云流水?只能说,风致,其妙!

关于胡竹峰文章之“风致”,滇池文学奖有一段授奖辞:“下笔的底色与脉动,是用情,有来处,有去处,有前人,有自己,飘逸出尘,得作文之大自在……”

江南山水柔软,烟火阑珊,更适合做春秋大梦,看才子佳人命运传奇老戏。“傩”“打日连”“青阳腔”“岳西高腔”“徽剧”“梆子”“一曲黄梅”“花鼓与花鼓戏”“拉魂腔”“庐剧”“二夹弦之歌”“坠子坠子戏”“四句推子”“释嗨声”“含弓戏影”“平安戏”“戏人卷子”……《击缶歌》的篇名,个个暗合皖西南徽地一带地方诸戏声名。也是奇了!

皖西南徽地一带,得中原和江南交壤地利,商贾才人南来北往多汇于此,方音土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宜南戏北戏融合生长。于是,便有了胡竹峰笔下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土戏”。地方小戏,有三千年风土。方音土调,描眉画眼,举手投足,社火明灭,细节如此斑斓。胡竹峰听家乡戏,描中国文章,都选择了其最擅长的审美手段——也是中国式的审美手段——“水墨”——水之飘逸,墨之灵动,无论是有色的文章,还是有声的戏台,全都作水墨烟岚,渲染晕化了。中国水墨见中国精神——也有说叫“中国气息”“中国气象”的。在胡竹峰的文字里,水墨精神会不会就是——“那一段风致”?

一如目连戏:“目连打开了地狱之门,舞台上青烟四起,手执钢叉和纸钱的五猖神紧追披发鬼……乡民举着火把,尾随其后追赶,绵延的火龙,将古老的乡村照得通体透亮。”以动态写舞美,仿佛北方年画门神,一招一式,活现民间。

再如青阳腔:“那日在青阳太平山房,格外想青阳腔。太平山房是几百年老房子,建筑规模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镌于村头,仿佛一巨幅工笔画。”心理活动的忆戏情绪,诉诸工笔,靠谱的线,勾连绵延的笔。谁是角,谁又是捧,谁是戏人,谁又是那道具?

三如徽剧:“散板,哭板,叠板,破门而入,像木板一样砸过来,鼓声频发,锣声紧急,是战事的模样。余姚腔,青阳腔,京腔,汉腔,轻重缓急大大方方。”配器的乐感和节奏,分明是纸片上的丹青泼墨,正气凛然,豪迈洒脱,一律浓缩为那彩墨的浓重与自在。

又如花鼓戏:“芒花一白,白茫茫一白,暗白的天光下,竟有诗意,落在老杜‘‘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上。”白描是寂寥的。甚至连墨线也省去了,唯余留白、飞白、暗白、白茫茫一片,直抵老杜的寂寥,西岭千秋雪,一介书生的独角花鼓。还可以举出很多。

《中国文章》之后,《击缶歌》把胡竹峰的笔墨“风致”推向某种境界——有笔无触,有墨无迹,相与流连,物我两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击缶歌》由《当代》重点推出。编者特意给了段导读,可见刊物团队对胡竹峰极简“风致”的推崇。精神也好,主义也好,作为中国士大夫内在审美专利,无须刻意上升到某种符号,一望也知其内蕴:“随性、细腻、克制而温婉”(《当代》导读语)。

这是一个叙述滥觞,过度解读的随笔时代。非虚构已然潮流。就个人偏好,或更欣赏胡竹峰的轻描淡写,留白跳跃。也许是与他一样,有着较为接近的日常趣味有关。书生不必日日板着面孔,才子式的日常游戏,也是人生难得。游戏的花样就不必提了。说读书写作,也是读写着玩,话题老套不说,还杂。早些年读鲁迅、胡适、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张爱玲、汪曾祺、沈重文等民国大家小品入门,后又读诸子百家,读汉魏晋唐,读宋元笔记,读桐城派、公安派……痛快啊!终于有了下笔的冲动,却又迷上家乡徽地五花八门的地方杂戏,“拉魂腔”“青阳腔”“花鼓”“二夹弦”“坠子”“推子”“含弓”……仿佛万花筒。闲书杂戏,看得多了,真的有点后怕。怕啥?用批评家的话会说,就是“伤”或者用力过度。用佛家的话说,就是“隔”。用后现代诗人的流行语说,就是难以承受之重与难以承受之轻。在胡竹峰哪里呢?没有自伤与伤人,也无形式的“隔”与“被隔”,以及命题的“轻”与“重”。有的是天马行空,针线落地,对酒当歌,东方欲白,“有落有起,有情怀的激荡,也有无奈和叹息。”(韩再芬《<击缶歌>序》)

站在三千年高耸入云的传统大山面前,我们都是一枚仰望得累的草棵。何曾不想翻过那坎,去观观山顶险处的无限风光?然挡在我们面前的,的确是一道高坎,难以逾越的海拔。很多时候,我们只是过着草棵的日子,怀着闲云的冥想。闲庭信步,云卷云飞,“文走轻灵,意先笔后”,神游到哪儿,笔就行走到哪儿,随意蔓延,不那么刻意。读得懈怠了,写得寂寥了,就放下,什么红尘,什么执着,且行且珍惜。躲进小楼,听雨扫雪,烤火喝茶,“管他明日有无卖花人”,留下一夜春雨,一卷冰雪的风致。就像胡竹峰在《中国文章》结尾怀想的那样:“远古的先民睡了,松枝火把掩映下的木屋,忽明忽灭,巨大的静幕下,夜空如洗,只有笔划过的声音,画出了中国文章的影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