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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说话》:充满命运感的事件本身就在说话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 | 朱朝敏  2020年08月25日08:41

我很害怕再次面对这个文本。前几天重读时,又忍不住落泪。

我想到那个出走的女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我想起自己在城乡接合部一所高中任教时,遇到的那些中途辍学或者出走的女孩子。作为老师,我去家访,劝告辍学的继续上学,对于出走的,我帮家长张贴寻人启事,然而,她们不再归来。那些中途不再来学校的女生,不是因为没有钱上学,而是被凌辱……从身体到精神和心理。而今,她们还好吗?

2017年下半年,参加扶贫下乡时,我再次听到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怀孕并生育孩子的事情,接着,已上职高的她离家出走了。而她家正是贫困户。隔空的悲哀再次袭来,我这个帮扶人员应该做点什么了。这个单纯的想法激励了我,我想去挖掘“贫困”背后的东西,比如,精神层面的困窘。采访中我发现,女孩子的悲哀后面,是一家人的辛酸往事……婴儿的身份,母亲的残疾,继父近二十年的牢狱生涯,而且还是弑母的罪名。而他们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几乎固定了模式——残疾妈妈不停地咒骂继父,继父一声不吭。采访无法进行。帮扶他们家的工作人员,却道出这个半路组合之家的家事。他讲述的语气十分复杂,充满了忧虑和无奈。当我了解到,他竟然是当年主办男主人案件的工作人员时,我明白了他的心理(帮扶他人即在帮扶自己),也信任了他的讲述(不是事件本身,而是这些事件转折中的人性人心)。而在他的讲述中,我慢慢靠近了那些所谓“贫困户”的心理。

这里有小说中常出现的“转折”,也就是戏剧性。我曾尝试用小说来叙述这个故事。写到一万字时,我放弃了,因为我的笔总是难以抵达他们(帮扶者与被帮扶者)的内心,总是被“虚构”的模式消解了笔力。我采取了记录形式,分两部分老实地记录下帮扶人员的叙述和我的采访。以非虚构文本呈现当下乡村正在进行的精准扶贫工作,也许是最佳方式。充满起伏感和命运感的事件本身就在说话,低语呢喃、咆哮哭号、大海似的沉默、追问自责……而保持了原貌的事件里,那些游走的人物——他们的苦楚愤怒、哀伤愧疚、忏悔救赎、从不放弃的希冀……也就保持了原样。人性人心在那里,布满了岁月的褶皱和沉实,也让文本和时代生活,发生了血肉相连的关系。

当下乡村的问题,既是物质的,收支、房子、家庭、身体、环境……也是精神的,留守儿童,养老送终,老弱病残,精神障碍,心理隐疾……物质贫困的表象下,是人性人心。在这样高速发展的时代,没有谁能够避免心理问题,何况身处生活低谷中的他们?写出他们的心理状况,反映这个群体内心的困惑甚至障碍,对生存现状和精神现状的书写也才有依据。

正是为了建立一种平等的交流姿态,我的记录保留了大量的对话,手中的笔退到后面,去掉了主观性,只剩下一个动作:安安静静地被动观察和呈现。这也是一种需要,沟通的需要,而沟通是最佳的相互认同状态,如此状态下,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故而,我记录的不只是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们自己的故事。就像我多次引用过的那句荣格的名言:谁向外看,犹在梦中。谁向内看,就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