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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0年第7期|洪放:幽深之花
来源:《红豆》2020年第7期 | 洪放  2020年08月24日07:46

丁 香

很多植物,包括很多出现在我们诗文中的植物,事实上我们从未见过。它们只是一个名词、一个名称、一个知识。因之,它们并不能真正地含有植物的芬芳,比如丁香。

中秋前,丁香结果。果实很小,青中带黄。再早些,丁香花开正盛。没有雨的丁香花,在阳光下更见动人。而更多的人被那句“雨打丁香”给蒙骗了。雨打的只是诗人自己的丁香,是他心里的丁香。而后来者所见,却已经非彼丁香。曾有“万物皆自现”句。所谓自现,其实正是每个个体内心的自然呈现。

我从前住的南方乡下,地处江淮之间,很多年来不曾有过丁香。丁香来到这里,也无非就是二三十年的事情。丁香并没能成为乡村上的花,也没有成为普通人家庭院里的花。它更多的是成了城市中的花、公园里的花、小区里的花,那些臆想者在诗句里种植的花。

所有植物,只要有一个“静”字,我便无由地喜欢。山间的蕨,井壁上的苔,颓墙上的薜荔,水塔边的构树,墓园里的古柏……丁香的静,在于它的细小,在于它的纤柔,在于它的慎默,在于它的忽然凋零,在于它的忽然结果,在于它的忽然隐身。

有一年,在丁香树的旁边,我看见了另一种植物。它们身形相近,但表皮有所不同。一个光滑,一个相对粗糙。春尽夏至,两棵树相继发叶。盛夏,丁香开花,另一棵树却不动声色。初秋,丁香结果,另一棵树花开绵延。那是紫薇。人们将紫薇与丁香嫁接到同一株母本上,因此它们成了姐妹树。年龄与时间上的差异,就在花开与果实之间。也因为这差异,它们的美,便次第绽放。在黄昏时,我喜欢站在这树下。我闻见的花香,绝不仅仅是丁香,也不仅仅是紫薇,而是这一对南方大地上彼此相信的姐妹!

悬铃木

雷蒙德·卡佛曾有《九月》一诗。他一开头就写道:“九月,某处最后的/悬铃木叶子/已回到大地。”

卡佛是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简约主义小说大师。这首诗亦是简约之极。他被回到大地的悬铃木叶子所击中,他由此生发出更深重的感叹:风清空了多云的天空。

天空是被风清空了?甚或并没有风,只是一个人的心思与目力所及。悬铃木的叶子也并非因为风而回到了大地,它生长在高处的本身,就注定了它必须回到大地的宿命。卡佛当然深谙此道。但他并不说出,他只是“两眼望着远方”。而远方有什么?是南方寥廓又廖廓的大地,是流向天际的秋水,是静静划过长空的雁阵……

十几岁时,在城郊的四合院里,秋雨声中,第一次在书中读到“悬铃木”三个字,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尤其美好的画面。在少年的想象中,叶子是青绿的,悬铃木是金黄而小巧的。我被那画面震撼,便沿着书里的文字继续追寻,最后到了老广场,那是一条种满法梧的道路。二十世纪下半叶,几乎一半的县城都种有这种高大、覆盖面广且生长迅速的外来树种。法梧桐的叶子在九月的秋雨中簌簌而落,我站在树下,果然就看见了一颗颗所谓的悬铃了。那么小的果子,那么土黄的颜色,那么……我呆望着。天空被雨水蒙住,大地上生灵正熙熙攘攘。

若干年后,再来读卡佛这诗,依然还能想象悬铃木的美好。即使我早已知晓一切,梦仍未醒。我甚至有种挂念:倘若将来老去,能在挂满悬铃木的树下安憩,也是一种“回到大地”吧!

青 桐

南方大地上村庄星罗棋布,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旗。我们村的旗便是庄子东头的那棵青桐。一出庄子口,除了太阳,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青桐。它独立于高冈之上,四周全是水田。蛙鸣,鸟语,水稻拔节之声,蛇吐信子之声,野狐求偶之声,大雁临时休憩之声……当然还有人声。人声从出了庄子便开始。先是一声短叹:“那青桐又长高了呢。”再是一声长叹:“好像还是从前那样。从我记事时就那么高了。”

后来沿着田埂,一直走到高冈之下,再望一眼青桐,释然道:“树哪像人?人生年不满百,树可上千年呢?它当然长得慢。”

村子里的人将时间也固化成了青桐。八九时,说“日头到青桐半腰了”。十二时说“日子正在青桐顶上呢”。黄昏时说“日子到青桐脚跟了”。夜里还是青桐说“青桐整个都在黑里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青桐见证了村庄的漫长岁月。青桐树下的高冈上,埋下了无数的胞衣罐。老年人要走了,便常常立在村口,望着青桐说:“最后看一眼了。”家里人便劝道:“慢慢看。那边也有的。一模一样。”老人点了点头,混浊的目光却一下子澄澈了。

青桐是村庄的旗。老远赶路的人看见青桐,便知道洪庄近了。倘若不识路,便问:“那青桐的庄子还有多远?”被问的人答曰:“三里地,快了。”

确实是快。六年前,庄子没了。四年前,问同样迁进城的同村人,他们说:“青桐也没了。”我问:“什么时候没的?”答曰:“不知道。反正是没了。”我说:“那以后怎么回村子呢?”他们不再回答……

响 堂

合安路从桐城大关开始,就一直贴着龙眠山行进。龙眠山是大别山的余脉,因此,山的气势,就有些温婉,但极灵秀。公路到了吕亭,向西北便有岔路,往里走十来里,见一中空之山。山洞深百米,宽五六十米,高亦百米。据说这是未能完工的飞机跑道。六十年前,这个叫双龙的山野之地,被完全军事化。三线工厂和军用电台进驻此地。只是它们并不在明处。这里大大小小的七八座山头都被掏空,工厂和电台都藏在里面。平时,除了军用车辆出入,这双龙湾里,竟是出奇的安静。天空有时会压下来,大片的云朵与随之而来的雨水,从山坡上流过。在隐蔽的山洞门前,或许也能形成一道道瀑布。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瀑布也被烙上了神秘气息。

再往里走,是响堂。这是个古老的村子。三十年前,我去这村子时,村庄的人早已全部搬走了,那里仅仅剩下了四排营房。红砖、大瓦,背对青山、面对小河,但却是一派荒凉。军队、电台以及三线厂,都已撤走,山洞被封死,未完工的机场跑道,成了蝙蝠们的天堂。

我沿着响堂那四排营房走了一圈。我想问问当地人当年的故事。没人说得出来,也没人记得起来。这双龙湾只在某一个时段,被军事化,而后全然静寂,除了封死的洞口、广大的跑道、破旧的营房,再无痕迹。新修的《桐城县志》也对其语焉不详。一个时代的印记,比一丛蒿草的消失还要迅疾。

总有一些事物记载着过去,只是我们浑然不知。同样,总有一些地方埋藏着过去,只是它从一开始便已选择了拒绝。

双龙湾,响堂,从前的桃花源成了这荒凉地,据说还将一直荒凉下去。在不远处的合安公路上,车辆如流,却没有一辆为之停下,陪伴它成为亘古的,也唯有龙眠山。

临淮镇与野秋葵

更多时候,废弃成了一种让人难以遏制的美,这或许是人性深处的阴暗。当然,明亮是花开的部分,享受花香、烛照花颜看似怡情,但随之而来的,也许还是最后的寂灭。万物了了,一旦想到或懂得此意,人性最深处的阴暗——对废弃也即死亡、消逝的尊崇,便油然而生。

在临淮关。一行人避开了古镇尚存的繁华,而选择了临河的、废弃的月街。

月街半里地长,从前是淮河一带重要的商业集散地。两旁皆店面,后临水,前临街,石条铺地、块石山墙。即使从现今已半倾颓的那些店面来看,依然能寻见往昔的某些影像。人流与物流,从淮河两岸蜂拥而来。逼仄的月街,更加展现了世俗的兴盛。

古濠州城的城墙,成了月街临水的最后屏障。沿着月街每隔三五十米便有的巷子往河边走,巷子宽不过三尺,淮河石被磨得精光。再下面,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城墙用的多是凤阳当地的玉石,当然也有大量的汉砖。有些砖上还刻着铭文。比如手头这块,上面刻着:阳澄县制。

回到月街,除了这一行漫步淮河的所谓文人,就剩下那空着的窗洞、半斜的门槛。从门前往里看,店面幽深,蛛网上一只硕大的蜘蛛,正气定神闲。它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资格更懂得这月街,懂得这临淮镇,懂得淮河滔滔不息的流水……它懂得的,早已被它忘记,而我们来倾听,无非都是被岁月再一次清洗了的轶闻。

倒是月街上的那丛植物,让所有的人有了兴趣。高干,叶子已几乎落光,仅剩下的三五片,呈掌形;高枝分节处挂黑色果实,尖头,伞形身段,颇似近年来市场上走俏的秋葵。有人便以形色查之,果然就是野秋葵。我们猜测它的用途。忽然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个老人说:“可以泡茶!”说完,老人又回到了巷子深处。

一行人全愣着。这忽忽而出的老人,这忽忽而来的回答,这忽忽漫长的时光……唉呀呀!临淮古镇,那所有的废弃里,其实也都还有无尽的人声啊!

稻子与鱼

稻子阔大无边。在南方大地上,稻子几乎覆盖了一切。

清香,金黄,沉静,稳妥。

从稻米的阡陌上走过,必须要有敬畏之心。水在泥土深处,这一辈辈人耕种过的泥土啊!想起一位诗人写过:泥土又高又远!确实,泥土之高,高在它永远在灵魂和生存之上;泥土之远,远在它广阔过所有的想象。泥土上的稻米,同样是又高又远。春天下种,青色的秧苗,绿色的稻叶,挺直的稻秆。成熟,稻浆的香味,这得蹲下身来贴近才能闻到。对于一株稻子,蹲下身来,是对它最好的虔敬。

稻子养活村庄,养活人与牲畜,养活了坟茔,甚至养活了那些在稻田中游走的鱼群。浮萍绾结在稻子的秆子上,鱼唼喋在浮萍之间。

我常常想起一个画面:少年蹲在田埂上,鱼群发出银白的光芒。而在前一天,少年的母亲刚刚成为村头黄土的一部分。母亲的坟头上摆放着稻米,腴白的稻米,却难以让母亲重回丰满。少年的泪水滴到稻田里,鱼群过来。鱼群在泪水中抬起金色的鱼唇,少年一下子听懂了那些鱼的语言。那是南方大地对一个逝者的倾诉啊!

稻子和鱼。覆盖一切又激活一切!

慢的雨

山道上的雨慢,旷野里的雨急;黑暗中的雨慢,灯光中的雨急;窗前的雨慢,路上的雨急;一个人的雨慢,一个人都没有时雨急。

如此散漫之想,无法构成对雨直接而客观的印象。事实上,对一切事物的印象,或者说镜像,都是大脑中的回忆与再过滤。甚至犹如动物的反刍,没有直接的印象和镜像。无非是时间的长短,回忆的简单与繁复,过滤的深入与粗浅。那么,对于雨的急与慢,首先来源于雨所到来的时空与心态。他们决定了雨的慢,或者急。他们将雨置放在特定的情境之中,因此,雨成了回忆与再过滤的介质。我们不可避免在其中掺入了泪水、感怀、喟叹、绝望、欢乐与言不由衷。

年轻时候喜欢读日本文学,再后来读南美文学,私下以为那即是慢与急的文学的两端。雪国的慢、春琴抄的慢、源氏物语的慢,几乎可以在定格的缓慢与古典中,完成所有的物事与情事。而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即使有马孔多下了多年的雨水,然其所变形的甚至是夸张的将时空挤压挤扁,因此本质上,它呈现了急的内在。南方大地上雨水中的草垛,与一堆隆起的泥土,它们所包含的雨水,并非以外在的形象所能衡量,而那些内在的质量,恰恰就是雨水原初所带来的慢,或者急。

我在开始写一首诗时,常常被雨水追赶。

而当我写下最后一个标点时,雨水在吊兰的叶子上,从底部到叶尖的滚动,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迅急,而整个的过程,却注定是异样的漫长。

土 壤

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说:我们的双脚无法脱离包含逝者的土壤。

确实,当南方冬日的雾气开始下沉,池塘里的水纹渐渐向塘中心聚拢。塘埂上的树叶几乎落尽。没有飞鸟。我们只能遇见逝者——借着高冈、青桐和月色,我们遇见那些喝酒的逝者,那些聊天的逝者,那些模糊而带着鲜明的村庄印迹的逝者。

没有人能脱离。逝者就在土壤之中,就在空气之中,就在谷物、水和梦境之中。

我第一次真切看见的逝者,是我的祖母。凌晨时分,祖母坐在椅子上,弥留的光线,正惨淡地照着祖母的额头。没有言语,上路纸钱无声燃烧。祖母穿上新衣,眼睛紧闭。祖母没有丝毫的痛苦,一碗清水,开始了她另一个世界的行程。

我那时就想,祖母去哪里了呢?

不可能消失,万物都在,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同。而事实上,我从此再没有见过我的祖母,村庄上再也看不见祖母颠着小脚与人聊天。祖母先是成为了厝基,再后成为了一抔黄土,但我依然没有看见过祖母。

很多年后,某一个夜晚,在南方的桐花下,我猛然闻见了祖母的气息。桐花中,浮出了祖母的面容。我想伸出手去摸一下祖母的额头,但很快消失,如同土壤浮现在南方水道纵横的阡陌之中,无法把握。然而,却能看见那土壤里正生长出植物、开出花、结出果。那植物、那花、那果,都有逝者的气息、逝者的容颜、逝者的骨头与血性。

我们的双脚无法脱离包含逝者的土壤,也因此,我们注定永远在土壤之上,仰望南方辽阔而深远的天空。 

洪放,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合肥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长篇小说与散文集多部,曾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诗文集。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