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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朱三小姐的一生》:探寻人性的隐秘地带
来源:新民晚报 | 樊金凤  2020年08月22日10:27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余华

“每个人都在等待朱三小姐死去。她已老瘦成一把咔啦作响的骨架子,却仿佛永远不会死。”这是《朱三小姐的一生》的开头。

“杨金泉死去多日,才被发现。”这是《杨金泉之死》的开头。

“张玛丽料不到,自己可能死在郝家县。”这是《郝家县奏鸣曲》的开头。

任晓雯新作《朱三小姐的一生》里的小说都关乎生存与死亡,其中多篇更是以一个人的“死”作为故事的开始,讲述这些人在生活中被慢慢消耗,直至枯萎、凋零。“一阵风过,纸鸟当真飞起来,扬着,颠着,盘旋着,在风尽处逐一扑落”,在书里,我们一次又一次目睹生命的窘迫和消逝,也看到个人在抵御苦难时呈现的不同样貌,深感 “活着”的艰难与沉重。任晓雯的小说更多指向对日常的叙述和对人性的探索。

《朱三小姐的一生》收录任晓雯近年创作的六部短篇小说:《朱三小姐的一生》《别亦难》《杨金泉之死》《迎风哭泣》《换肾记》《郝家县奏鸣曲》。六篇小说,六个主要人物,引出六个悲伤的故事,任晓雯的写作出发点显然都是某一个人,是比较典型的人物式书写,类似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朱三小姐、陶小小、杨金泉、“我”、梁真宝、张玛丽,这些人物弱小却坚忍,复杂又鲜活,给人一种真实感和可靠性,同时作家还向我们敞开了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秘地带,揭示了行为背后的心理秘密,这无疑需要作家细致的观察和真正的理解,任晓雯坦言她笔下人物的由来,“描写一个人物之前,我会尽最大可能理解他、同情他,设想如果自己在相同处境下的选择,然后才动笔书写。我让自己完全成为笔下的人物,体会他人生里的选择、他的感受、他情感的流动,才能用文字将他’描绘’出来。”正是这样的感同身受,小说呈现出真实丰饶的人世间,以及生活中一个个血肉丰满的人物。

任晓雯《朱三小姐的一生》

毕飞宇在《小说生活:毕飞宇、张莉对话录》里强调,小说家最要紧的是站在哪里说话,任晓雯选择站在弱者那里,并把她的文学献给了那些人们。《朱三小姐的一生》将笔头转向生存在城市角落被忽视的边缘人的命运,无论是住在弄堂三层阁里孤身一人的疯婆子朱三小姐,亭子间死后几日不被人发现的古怪老头杨金泉,还是长期患尿毒症等待换肾治疗的梁真宝,他们大都是游离在正常生活边缘的可怜人,是徘徊在普通人之外的人。他们的不幸不仅来自命运的无常,同时还有周围人的精神暴力,邻里的冷眼嘲笑,甚至是鄙夷和驱逐,“看门老头拿一把扫帚,嗷嘘嗷嘘,赶麻雀似的赶她。她一惊,欠欠身,沿了墙角走开。”(《朱三小姐的一生》)这样的态度也会传染给孩子,“每个吃他零食的,都拿石头、弹弓、水枪、火柴枪回报他。大人们不阻拦,甚或说:‘活该,打得好。’”(《杨金泉之死》)而“朝着别人扔石头”的这些人不过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人,或许就是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性深处潜伏着丑陋和光辉,面对群体中的卑微弱小者,我们很多时候习以为常表现出冷漠甚至恶意的一面。

托尔斯泰关于人性曾这样表述,“人不是一个确定的常数,而是某种变化着的,有时堕落、有时向上的东西。”任晓雯显然充分认识了这一点,并试图拨开纷乱的现实细节,尽可能呈现出人性的复杂和深度,小说里没有乖戾刻毒之人,对生活似乎也不显得野心勃勃,但也不那么善良,甚至有些世故诡诈,他们有关于生存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和伎俩。《朱三小姐的一生》里,养女张桂芳交了男朋友“60号”,朱三觉察了,却摸到“60号”家闹一场,诬陷张桂芳快三十岁恐不能生,张桂芳恨透,开始揭朱三原是妓女的老底,母女自此有了嫌隙。朱三小姐是自私的,甚至是扭曲的,却也是可怜的,她怕养女嫁人,不过是为自己寻一条后路。

《换肾记》里,三个人物,被病痛折磨迫切需要换肾治疗的儿子,企盼挽救丈夫实现正常生活的儿媳,不愿意换肾的母亲,人性的微妙在这种直逼生死的极端状态下暴露出来。儿媳陈佩佩的强硬和执着,是为了挽救丈夫,也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活,她还那么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儿子梁真宝虽不是软禁母亲的主谋,却也参与附和,梁真宝见到母亲便叨念“妈,我想要一个肾”,口气仿佛在要一个铅笔盒,被病痛折磨的身体、极端的欲望以及求而不得的现实同时折磨着他。母亲严素贞自觉一辈子为别人活,不想再死一回,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儿子的心疼,形成了她的矛盾和反复无常。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算盘,这场有关人性的博弈不过是为了“活着”,为了更好地“活着”。没有善人恶人,没有对与错的绝对界限,任晓雯书写了善与恶的交集处和混沌处,书写了人世间最真实也最复杂的人性。

生活本就是开敞的、多元的,也是暧昧的、含混的。关于人性,任晓雯无意做道德判断,有时甚至有意冒犯某种判断,“我在这里感觉到一个人性的破口,底下有暗昧模糊的东西涌动。这当然无关道德判断。我甚至想冒犯这样的判断。因为在轻松做下的判断中,多的是漠视、曲解,乃至绑架。而小说正是要与此为敌。”在这种谨慎和客观中,是任晓雯对人性的理解,对复杂性的包容,以及真正的对人的尊重。任晓雯包容了形形色色的人,包容了他们的自私、偏执、恐惧和欲望,这也体现了任晓雯对于作为小说家身份的自我要求,“小说家是以人性的逻辑,而非现实的秩序,来排列文本的……世界存在于人的主观之中。它所呈现的宽广、丰富、复杂,不过是人类灵魂投射出的镜像。”

对人性深度的深刻思考和持续探索,使得任晓雯的小说超脱出道德的限制,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宽广和永恒感,而对边缘群体的关注,以及对社会个体生命形态的现实书写,更体现了一位小说家对于生命所怀有的深切同情。在《朱三小姐的一生》这部小说集里,我们看到了作家的悲悯心和包容性,也感受到她的博大的爱和深锐的痛,正如《迎风哭泣》里,当“我”看到那个推床上的年轻人在向我走来,他摘了遮脸的玫红外套,抛却遮体的缟白罩布,故事的最后,作家借“我”之口,发出悲悼,“我目睹这一切,迎风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