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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破多种惯有的勉力中——对徐皓峰《诗眼倦天涯》和《大地双心》故事叙述的分析
来源:《小说评论》 | 丁茜菡  2020年08月21日08:52

摘要:本文分析了徐皓峰《诗眼倦天涯》和《大地双心》的故事叙述。《诗眼倦天涯》进行了江湖爱怨、佛教渊源、个人心绪三重故事的交织讲述,故事中人物脱逃已有生活的念想没能成功实现,但作者进行了历史兴趣的探索,更用世界的构造和消解挑战了固有认知,提示了秩序想象的主观和脆弱。《大地双心》则以情节的不断转折摆脱故事的惯常发展,同时,注重故事情节、进行前情提要、兼用闲笔和减省的做法,是向中国古典小说的回归,以此避开当下小说写作的习以为常。徐皓峰勉力打破着当下的多种惯有,显出与众不同来。

关键词:徐皓峰;《诗眼倦天涯》;《大地双心》;故事叙述;打破惯有

 

2019年,徐皓峰长篇小说《大地双心》和中篇小说《诗眼倦天涯》先后发表于《收获》杂志,并入选岁末的“收获文学排行榜”,在当下文学作品中表现卓殊。本文主要分析这两部作品的故事叙述,虽运笔发力方式不同,但它们都格外体现了徐皓峰打破惯有的意愿和努力。

一、《诗眼倦天涯》的三重故事

中篇体量的小说《诗眼倦天涯》写于其同名电影拍摄完毕后。氛围清冷诡秘,人物形象清晰,叙事节奏也不拖沓,故事由三重构成,设计出彩。江湖爱怨、佛教渊源、个人心绪,一重重互相成就出复杂好看。

第一重,从夜摩天一线看,是武侠人生。故事背景在元。汉人在蒙古人的统治约束下通过购买异族身份才能继续佩刀。异族身份下的汉人夜摩天出场,靠的是比刀赢回对方兵器来换钱维生,被情感波动心弦,却也死于红颜之手。

小说中煞有介事插入一些新奇惹眼的细节,但又不止是噱头,而对人物形象起到勾画作用。比如,夜摩天比刀的所得不仅要用来维持生计,还要满足其身着上等衣服的嗜好,衣服一日一扔。男性嗜好每日穿着华贵新裳,在武侠中显得不洒脱,与其孑然一身、少念寡欲独行者的形象似乎不合。这种不洒脱是衣服一日一弃的行为也无法阻断的。徐皓峰将这种行为背后的原因设置成夜摩天为自己身后事的顾虑——行走江湖、时遇不测后恐无亲友帮着入土为安,日日穿着华服,以便随时以衣为棺。这实际是情感的一丝暴露。既是独立到极致的行为又是眷恋不洒脱的念想,而一日一扔上等衣服,这种看似决绝不留恋身外之物的行为,又很大程度上造成他缺钱,使他必须比刀、赢赛、换钱不歇停,因此与外界接触更多,沾染是非。且服饰还有礼节、社会身份的象征,夜摩天与外界社会的关系显现在穿衣习惯中。小说安排有更多的心绪流露出来,人物的内心在与外界的接触互动中逐渐打开给读者看。

随着比刀活动的展开,十方、文散春、杨长子、正一品等人自然出现于夜摩天所在的江湖世界,读者眼中的夜摩天,渐渐在其回忆中也有了过去。过往特殊人事使得夜摩天成为独行者,又因再拨动了心弦失去了独行原则,到最后却在这不孤独中害了自己的性命。小说中有的人至情至性,有的人却将利益、政治放在其上,这样的设计使得小说中爱与归属若即若离、真真假假。

小说若只讲了这样的人生故事,论情节已属新鲜。但若止于此,抽取了故事内核来看,江湖爱恨,还属多见。渐渐有别于一般江湖故事的是,小说中显现出不少佛教元素,形成了第二重故事。

第二重,涉及到佛教的故事和观点,主要在夜摩天的佛教渊源。夜摩天想以心念外化的观点看淡自己在世间的苦痛和情感,但未能如愿。

“夜摩天”是这位孤独者十五岁时闯祸出逃后放弃本名给自己重取的名字,有孤独地强大起来的寓意,来自佛经中天神“夜摩天天主”。小说中介绍:“夜摩天”本是指“欲界第三层天,离人间远,欲望稀薄得已不会作恶”;一位凡人“长时间感受自己的体温而悟道”成为天神,天神的名字即为“夜摩天”;孤独者因听闻这位天神得道前长久的孤单经历而用此名,并如这位天神那样经历了漫长孤独。这名字里还有人间世事是心念外化的观念。①这位名为夜摩天的孤独者十三岁听佛教讲经时曾听说“夜摩天”上只有“夜摩天天主”,那里的众生、宫殿“皆是他心念的幻化”,并且“人间亦如此”:“相由心生”,眼前一切都是“内心的外观”②。那时的独行者,立刻以这种观点来审视自己的所有,第一时间识别出内心对于值得尊敬的父亲的渴望,也即父亲的缺位。

以佛教“内心的外观”的观点来看待人间世事,成为夜摩天处理自己遭遇的方法,这方法并不能真正奏效。离开杂造局后,辗转回到易子而食的村庄找到至亲,却置身险境、心如刀割,夜摩天以这是心念幻化出来的而已来安慰自己;遭遇爱情破灭等伤害时,仍是以此观点为安慰的。骗自己,还需要找确凿证据,找来的证据自然是虚弱而悲凉的:“夏日里想下雪,似雪的柳絮飘过。想在路上捡万两黄金,送殡队伍吵闹而来,撒下满路的纸钱。”③以这些虚证自我说服,让人看着越发可怜。缺乏有效验证,夜摩天骗不过自己——他发现,之所以化险为夷,是以强力自我保护的结果,而非有以心念来改变世事的能力。在此种状态下练刀,生存的所迫超越了怨恨成为新动力,刀法自然是练好了,可供在盘缠用完后立足维生。

夜摩天有意看淡尘世关系,但实际不能做到真正的淡漠。小说透露,佛经中,“夜摩天天主”处于三重天,讲求无欲。夜摩天嘲笑杨长子对“一重天”战神毗沙门天王的依赖、对情感的不洒脱,但夜摩天也不能无欲求。他有了助人之心,心中更逐渐有了女子的位置,最后死在女子正一品匕首之下,是如同常人般无奈摆脱不了对情感的依靠渴望,不能像佛教中要求的那样。小说中有一位爱憎极为分明、集豪气与柔情一体的大女子,得夜摩天称赞。她叫“十方”,“十方”在佛经中指整个世界,相比夜摩天,作者显然在她身上寄托了更丰富的可能性。

故事中佛教元素多处出现,夜摩天以心念幻化的解释纾解自己在人世间受到的诸多伤害。但《诗眼倦天涯》不是佛经故事的演绎,而以佛经帮助情节的发展和丰厚。以佛教观念为基础,小说还点出夜摩天的故事只是“一念”产生的,这“跌”出了奇妙构思的第三重故事。

第三重,是真正的心念故事。这时,主角是刘远春了。小说作者将夜摩天设置为由“一念”而来,而非故事中真正存在的人物。

徐皓峰安排夜摩天为元朝第一代赵国公刘远春临终前“一念”中的重要人物,刘远春愿望中一个失控的载体。赵国公希望通过其转告儿子关于蒙古军的重要秘密,汉人知此便可以推翻蒙古统治、恢复汉人天下。在临终时,刘远春由于体衰不及亲口说出,于是意念中有了夜摩天来传达秘密。可是,刘远春也没料到,自己弥留之际“一念”活动中实际被突出的是潜意识中的个体需求,道出关乎天下局势的秘密的重大任务被不理智地抹除了。这种个体需求的凸出是因为刘远春少时曾作为人质、后又成长为汉人盟主,没有成功填补家庭方面的失落感,有个体情感上的巨大缺口。——“一念”中的夜摩天“根据刘远春少年做人质、改当栗特人的记忆,自补经历,成了完整的另一人”④,其实是刘远春为“成大事”放弃的内心个人情绪在外化中重演和寻求弥补:少年时刘远春被父亲放弃做了停战的人质,夜摩天这里便补成农人荒年易子而食的儿子;刘远春父母家庭终究还是被外力破碎,父亲消失,母亲改嫁,兄弟姐妹投奔异族,自己成为童工,后又成为总督夫妇的养子,夜摩天这里便化作离开农家,被安达和蓝眼夫人养育。弥留之际想象结束,刘远春死去。

夜摩天的身世上显现出刘远春对情感缺口徒劳的修复尝试,从刘远春的角度来看整个《诗眼倦天涯》,夜摩天在刘远春死后遇到刘远春的儿子和女儿,也是在刘远春“一念”想象中的。除了夜摩天尝试修补刘远春的身世痛苦,这里出现的儿子和女儿继承了父亲刘远春的不同面。

想象中作为刘远春儿子的文散春,尽管是第二代赵国公,却希望过远离政治的生活,“只想当个发明小物件的神童,一辈子受夸,痒痒的舒服”⑤。他逃避从父亲那儿继承的宏大的职责,欲以活泼泼的民间为归属,但不担责的态度,运用到方方面面,故事中他最终被爱自己的女人轻贱。无奈,他还是必须承担他无法承担的大任,在人们的期待下像他父亲那样说服忽必烈归还汉地恢复汉化,并没有悬念地因此牺牲掉性命,作为汉人,死后竟被迫从蒙古礼仪。

在刘远春想象中,造成夜摩天性命之忧的,是继承了刘远春能“成大事”能力的女儿刘纯想。刘纯想,是女子中的高官,继承了父亲的“成大事”的决绝冷静、精明果敢,缺乏手足真情。在哥哥失踪时候,封锁消息,回娘家接管国公府,有谋略善谋财,能笼络人心并同时心狠手辣。这似乎是小说中刘远春原本人生虽倦不能止的“成大事”的选择的延续。最终,是继承“成大事”能力的女儿派人杀死了带着有刘远春个人情绪填补任务的夜摩天。

刘远春的“一念”世界本该以夜摩天这个新身份完成告知传达秘密的任务,被用于了开启与刘远春原本人生遭遇不同的第二次人生,作者设置为其逃不开与原本人生的自觉联系,因此重来的人生向读者呈现出刘远春一生的内心纠结。

二、是念想的落空,也是念想的实现

在梳理了《诗眼倦天涯》的三重故事后,整体来看这部小说,既有念想的落空,也有念想的实现。对于故事中的人物来说,他们渴望在念想中脱离原有生活的发展而不得,但这安排中有作者历史兴趣和挑战固有认知愿望的实现。

故事中人物有着渴望摆脱之前生活而获得新生的念想,希望在不同的人生中填补现实缺憾。刘远春想象出夜摩天和儿子来满足其被现实中“成大事”欲望压抑住的私人情感;夜摩天一度通过佛教“夜摩天天主”故事来想象痛苦经历只是心念幻化来安慰自己,又想回归村落中与父亲、弟弟弟媳过平静的生活,也即希望和对自己有愧的父亲和解,并想拥有亲密的爱人、普通的日子。

元曲《人月圆·山中书事》说“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人物刘远春、文散春和夜摩天终究没能做到从兴亡天下游戏中抽身而出。对于爱和归属的追求,在人生再来一次的经历中还是失败了。刘远春一生缺乏爱与归属,内心“倦天涯”,临终时候化作夜摩天,有对爱与归属的找寻,结果故事中刘远春的女儿刘纯想最终用夜摩天已经信任、依赖和喜欢的厨娘正一品杀死了夜摩天。这正是刘远春放弃个人情绪的行为再现。也因此,不想参与到国家大事中的文散春也被逼为国家大事丧命。总之,在心念而成的第二人生的世界中,尽管夜摩天和文散春都主观追求“大事”之外的爱与归属,仍然由于小说中刘远春真实人生中的“成大事”选择而宿命般失败,原本人生中对个人情感的放弃,在“一念”的世界中重演。

值得安慰的是,作为刘远春原本人生中未能释放出来的一部分,夜摩天毕竟遇到了刘远春的儿子文散春,互相陪伴一程。在两人都对身份不知情的情况下,夜摩天被文散春在危急时刻称作朋友来保护。夜摩天在此刻此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朋友”⑥,与刘远春在自己的人生中成为别人的棋子和把别人作为棋子的命运不同,是刘远春希望得到的一丝暖意。

2019年先于《诗眼倦天涯》发表的徐皓峰长篇小说《大地双心》人物身上也有期望不同命运而不得的表现。这部长篇中,聪明而有洞察力的少年六飞谨慎地完成着自己作为皇帝的职责,因身份所限不能获得才华的自由施展,还必须忍受亲人为其国事作巨大牺牲的悲痛。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蜜桃双眸”中,多年前相逢过的女伶面前,他的行为透露出过上平凡的第二人生的愿望。六飞试图掩盖自己的身份以回避命运已有的残酷,以长相相似、互相熟悉的另一人的身份来面对她,虽被识破,还是极力伪装,希望说服故人,仿佛这样他就真正拥有过第二种人生。

但《诗眼倦天涯》不止有着第二人生念想的落空,从故事之外看,作品的创作本就包含着作者本人一些念想的达成。这部作品由作者历史探索的两方面兴趣而出,可从作者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⑦看到。一方面,作者解释,其对创作元代故事兴趣的最初由来,是对真实生活中存在于北京“没碰上过开馆”的一个小庙的兴趣。这小庙是忽必烈首席谋臣刘秉忠弟子郭守敬的纪念馆,成为“总想起”的“二十岁没时间追究的事”。这是写作这部作品的一个“念”,第二“念”是其接拍古装片时为明确朝代而对“谋臣”产生的兴趣。他在史料中研究了刘秉忠,发现“他曾是个和尚,看世间‘如梦幻泡影’的人”,“元朝一场梦,没道理的来,没道理的去,白费了他心机”。“创作谈”中作者的这两“念”都在《诗眼倦天涯》中完成了。徐皓峰给刘远春设置人生经历时参照的原型是刘秉忠,身份就安排为忽必烈的首席谋臣,正对应着历史上刘秉忠的身份。故事中的佛经借鉴和幻灭设计,不排除受到病中写作这一作者真实生活情境的影响,亦有对刘秉忠这一原型的参考。

《诗眼倦天涯》的创作还有尤为重要的第三念的达成——对固有认知的挑战。虽然在简短的“创作谈”中未展现出来,作品中还实际完成着作者的这一“念”。《诗眼倦天涯》中的人物期望却未能在人生重来中跳脱出已有生活,但就整个作品而言,却提示了秩序想象的主观和脆弱。卡尔维诺曾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说,于奥维德而言“对世界的认识也意味着溶解世界的坚固性”⑧,《诗眼倦天涯》在三重故事的设计中建立和消解所建立的世界,结合作品中刘远春与忽必烈的辩题、刘远春要告诉儿子的秘密来看,是一种有意的“失序”行为,解构着一般固化的认知。《诗眼倦天涯》中设计刘远春与忽必烈的辩题是“历史并不存在,人只有这一代。上帝造世界,也造了人的记忆”,“之前的人类历史,并不存在。……眼前纷争,因上帝要看我们做这个游戏。”⑨辩题的意思是说,记忆可被编织,通过编织记忆便可编织历史并作用在后来。刘远春要告诉儿子的秘密便是蒙古人的统治力是记忆编织的。由此看,读罢整个小说,推到刘远春这一环的真相,也未必是真。因此,如果不考虑节制,《诗眼倦天涯》这部作品是可以继续写下去的,再埋伏一些铺垫,重重复重重,一念又在一念之外。由徐皓峰的理念安排,小说可以没有尽头。

三、《大地双心》不断转折的情节设置

《诗眼倦天涯》一环套一环的三重故事层次清晰、易于把握,人物也较为集中,如前分析,《大地双心》这部长篇小说中有人物身上呈现出与《诗眼倦天涯》中人物部分相同的求另一种人生而不得的情况,且人物活动场域也有部分的相似,他们的事业都直接与国家政治相关,但并不因为这些相似而类型化、同质化。《大地双心》以人物为依托,更看重的是丰富地描画其身处之中的时代。分析《大地双心》,会发现之前《诗眼倦天涯》的梳理方法并不适用,因为《大地双心》要在精彩的故事情节中完成历史丰富性的打开,这种丰富性的达成,也意味着分析中对故事进行层级剥离的难度。

故事中人物轮番登场,有关末代皇帝六飞的情节较多。人物六飞,对应的是真实世界中的中国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作品中说“六飞”是“这代皇上的秘名,皇族专用,不能当面叫,私下说到皇上时的代称”⑩。这符合《大地双心》的整个氛围,是私下的、秘史般的。近代史上,以中国末代皇帝的身份,爱新觉罗·溥仪在动荡中经历了清末到建国初期的时间,除自传、日记、影像资料留存于世,史学界、文学界用研究和创作的方式,向其投以好奇的目光,《大地双心》基于现实中人物溥仪生平记录的演绎、发挥而来,从中可以影影绰绰地对应到溥仪的生平,但对比溥仪的自述,其中又有许多丰富的想象。从作品题目中的“双心”即可知“六飞”并不是《大地双心》的绝对中心。《大地双心》中的想象,不止于对皇帝溥仪的,而由精彩的情节设置,以带有徐皓峰己见的细节构造的方式,在普通人不熟悉的历史时段,生动地描画着时代的变幻。在作品中,从名字的相似和事件的渲染上明显可见徐皓峰写了一些那部分时期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例如袁世凯、张作霖、“王果味”(王国维)、“胡可式”(胡适)、张雪凉(张学良)。在描画人物时,表达了自己对不限于近代史的历史的见解,还不忘以幽默的方式表达出对白话文、官方史书、民间戏剧等的看法。

作品的情节特点突出,设置变化扭转迅速、干脆、出乎意料,以不停转折发展来获得精彩的效果。例如,第五章“萨满”中不到半章(约五千字)的篇幅,六飞出伦贝子府后的这一段,剧情不断变化转折,短短半章内容,包括张作霖之子意料外的投诚、一男一女惊险的夺枪刺杀、李敬事对自己法力的错误判断、蒋姓刺客无厘头的子弹打偏、张雪凉不和皇帝做朋友的蹊跷、宫中人和律法对失职随应的保护、皇帝在律法财政和祖辈方面受到的诸多束缚。一段段情节紧密发生,此部分内容以李敬事主动代皇帝受过而告一段落,颇具幽默。人物徐烛宾在第七章“小说误国”中总结皇帝六飞外祖父荣禄的办事习惯是“一招套一招、一手藏一手”⑪,凭此笃定荣禄身后事的托付者除了自己还存在隐藏的安排,这种判断很快在相关情节中得到印证,更道出了《大地双心》情节设置上的一大特点,即徐皓峰在小说情节的设置上也“一招套一招、一手藏一手”。

这样“一招套一招,一手藏一手”的情节安排比比皆是。第九章“以儒解经”中,六飞与妃子的圆房之夜也写出了曲折,大致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本是结婚,六飞拒绝和妃子淑秀圆房并提出将来要以离婚的文明方式而非休妻的惯常方式与淑秀分开,以完成只爱皇后一人的愿望,同时六飞体谅淑秀,假装与其圆房。第二个部分:六飞本计划通过娶了淑秀而从其处了解萨满,却得知淑秀祖上已改信蒙回,在圆房之夜聊蒙回的歌时,六飞突然有所发现,急忙要出门,淑秀挽留不成,六飞说自己是要去办国家大事,折中考虑后带其同去大臣家。第三个部分:因六飞突然造访大臣家有失礼仪,帝师陈泊迁让门房拦住六飞不见面,出乎意料,六飞没有用老师教授的以礼服人的方式进门,而是仗着自己是皇帝的身份闯进来的,并以“国事紧迫”为理由使自己不被礼仪束缚。第四个部分:六飞突发的“国事”原来是听淑秀聊天中听到蒙回歌曲的“《论语》腔”,因此对争取回民拥戴而获得江山有所期盼,可这一美梦却被陈泊迁的分析一下子推翻了,六飞因此说娶淑秀为妃彻底是白娶了。——四个部分,一连串情节,论篇幅,在三千字以内,论小说中的时间,还不到一夜。又如,第十六章“树上开花”末尾,约一千字的篇幅,又多生事端。

不单迅速发展变化,徐皓峰对故事情节的推进合理、巧妙。第八章“降神”中,六飞大婚,由皇家大婚请人唱戏的惯例中的窘态显现出皇宫中财政的困境,并转而揭开了皇帝生母以死维护皇族稳定的秘密,具体到这秘密的揭开过程,仍然曲折。因为皇帝大婚,宫中必须请名角们来演戏,六飞得知名角高小亭、兰词芳们都自降演出费用,觉得应当赏赐这些忠诚之心,却因此得知为皇家面子重赏演员,皇家已到了向银行抵押宫中物品的地步。六飞自然心中不悦,他的做法是不看戏了,回去看新式电影。康谨太妃则在这时向六飞透露其生母是吞鸦片自尽的,当时怕六飞看出端倪,故不让六飞及时吊唁。太妃分析,由于六飞生母在投资上被张作霖欺骗,导致宫中如此穷困,六飞生母被人唾骂。六飞认为败光钱被人骂不是生母的死因,太妃认为在六飞生母自杀的事情上自己有责任,她曾无意透露出可以通过死来拖延皇室被迫搬出皇宫的时间,因此造成六飞生母死给吴佩孚看的选择。六飞判断太妃猜测有误,认为其母是以死逼迫张作霖兑现承诺——“他可以不忠于大清,但得忠于我额娘,他是我姥爷荣禄生前种下的人,他的荣华富贵都来自姥爷”⑫。虽然六飞对母亲一死的分析冷静、迅速,但实际突然知道生母死亡背后的隐情,他情感上波动很大,言语中保持冷峻镇定,内心的悲痛通过在听戏时喝倒彩来宣泄。这些急转的情节,有时故意写得神秘,但在逻辑上并不异想天开,而保持着恰当的合理性与连贯性。

之后,这位帮助六飞揭开了生母死因的康谨太妃,也为皇家付出了生命代价。第十章“梨花落尽春去了”中,康谨太妃服毒自杀以逼张作霖打龙旗。情节迅速发展变化并推进合理巧妙的特点不仅体现在皇帝六飞直接参与的情节设计中,而在《大地双心》中俯仰皆是,康谨太妃的这部分内容也有体现。曾被康谨太妃爱慕的兰词芳为其伤心哭泣,蒙面潜入宫中奸污为太妃守灵的宫女们,他伤心之下的行动表面上看是反常的,从七年之前的铺垫中却可找出其中理由——制造混乱发泄失爱苦痛,在破坏中释放愧疚和烦躁。敬懿太妃责问守灵宫女后断定蒙面人是兰词芳且还在殿梁上,便在保证宫人安全的前提下不动声色地守到凌晨两点,单独与之对话。蒙面的兰词芳以口音误导敬懿太妃,敬懿太妃假装被误导,并得以悄悄地交与他送达有关皇帝安危的重要物件的任务。在兰词芳得意未被认出而开玩笑后,敬懿太妃才点出知其身份,并克制地呵斥之。

通过情节的不断转折离开惯常发展,《大地双心》完成对历史的独特表述。

四、摆脱情节发展惯常,也逆回古典小说做法

以上举例说明了《大地双心》的设置中情节不断转折。情节的不断转折成为这部作品的一大特点。这持续地帮助故事摆脱情节上的惯常,历史的丰富性得以打开。同时,注重情节的这种写法本身,某种程度上,是向中国古典小说的回归,是对小说发展潮流上的逆行。

《大地双心》对情节的注重程度,在当下的小说中是少有的,而更接近中国古典小说。《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⑬中,学者陈平原注意到中国古典小说基本上采用的是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模式,《大地双心》在这一特点上呼应了古典小说。《程氏汉语文学通史》中说:“线索分明,结构完整,形象鲜明,语言简练,而且善于在关键时刻控制听众和读者的思想感情,正是古典小说传统的诸特点和优点。”⑭《大地双心》也在其他方面以借鉴过去的不同做法摆脱当下文学创作的习以为常。

同样是对古典小说写法的回归,《大地双心》中多处运用笔墨进行内容提要,在事件中断较长后先复盘之前部分的经过再写新的相关情节,确保故事情节在读者印象中勾连,有对章回小说的借鉴。这种谦虚而体谅读者的姿态,在当下的作品中较为难得,其内容提要又确实是很有作用的。例如,第十章“梨花落尽春去了”,在康谨太妃第二次赏赐兰词芳时,作者简短地回顾了第四章中第一次赏赐的情形:“六飞十二岁时,兰词芳刚成名,第一次进宫献艺。康谨太妃以腕上戴的翡翠镯子赏他,却不摘下,想肌肤相亲,要他亲手摘。”⑮那次康谨太妃的反常行为闹出一连串的风波来,作者在这里简单地一回顾,读者即刻会回忆起那一段,很能理解为什么“兰词芳激出一身汗”⑯,能很快体会包括兰词芳的在场一群人内心的紧张,并随之悬起一颗心来。第二次赏赐较为平静地过去,康谨太妃没有出格的行为,只是在落泪关心中显出情深。此章再往后,作者写康谨太妃为皇家自杀,读者才知道,对她而言,这是死前的一次深情告别。由前情提要联系到第一次赏赐时发生的事情,此后兰词芳对其死讯情感反应强烈、衍变出守灵之夜的蒙面人风波情节,也就说得通了。这就显出前情提要的效果了。

在热闹情节的边缘,《大地双心》采用着闲笔,这是中国古典小说中频繁使用的一种笔法。《大地双心》选取了由清末到建国初的较为动荡的时间段,亲情爱情、友谊忠义、计谋律政糅杂在复杂的人物关系中,情节车水马龙,但宗教法术、文学艺术、科技历史方方面面的见解、时局以及时风,多有闲笔来表现,增加了叙述节奏的变化、作品的趣味与对时代的立体呈现。如第十二章“八月中秋雁南飞”中,六飞赴死之前,胡可式家民间唱戏的少女不识字,却先于许多人认出六飞来,直言是因为报纸上刊登的帝后照片中皇后长得美,顺便记住了皇帝。有意使帝后的照片多出现在报纸上,是大臣建议的为以后复辟先刷存在感的做法。少女被皇后美照吸引而识别出了皇帝真人的说法,很有些趣味,由作品中少女的注意,作者又向读者交代了为复辟在政治形象传播上的这一准备,并说明这一做法在民间取得的成效。再看,六飞要赏赐给少女的是英皇室骑马减震表,作品中介绍这块表是英王乔治五世给六飞新婚周年纪念的礼物。通过对表的来历的简要介绍,作品透露出英国皇室在政治上的暧昧态度,并通过这晚上短时间内六飞两次想把表送出,透露出六飞心理上对于英国王室暧昧做法的不快。由此看来,少女认出皇帝六飞和六飞用英皇室骑马减震表作为赏赐的闲笔设置得很是精巧,在主线之外既增加了趣味又给作品的呈现添了广度。并且,在最后那章,少女还会向六飞提起他的婉蓉皇后,此处闲笔也有铺垫作用。

又如,第十六章“树上开花”章末,在写曾经的妃子淑秀托人送她翻译的蒙回诗歌给六飞时,作者又多用闲笔。此处作者帮助读者想起,在新婚时淑秀主动请缨的翻译一事,六飞并未重视,但几十年人世沧桑,几经坎坷中淑秀还记得做这件事来帮助六飞争取甘陕回民的好感。一并送来攒了两个月的工厂福利,是淑秀的关心。这里还提到,淑秀的字,曾经在入宫为妃两年中变化为“娟秀小楷”,后又放任了。于是此时六飞对淑秀的字还是又大又丑的责怪中,便有了心疼她一辈子天真与执着的意味,颇为动情。

在短篇集《刀背藏身》的后记《黎明即起》中,徐皓峰曾比对古今,认为在古代中国人“以减省来营造意境,说满说显了,便无意境”,不像今人“拒绝体会,只求告知”⑰。“减省”也配合着情节中具体的绘制,中和着那份浓烈,使作品古典含蓄,而不沦为好莱坞电影式的叙事——“逻辑清晰、视觉热闹,是对脑力不足、精力不济的药方”,“不利于养生”。⑱这里所举《大地双心》中的“减省”,一处是第三章“肃顺意”末尾李谙达的死,一处是第十七章“蜜桃双眸”中六飞隐藏自己对死去皇后的爱和思念。

一个时辰后,少年喊高小亭进屋,李谙达吩咐:“你俩走吧。”

高小亭:“您呢?”

李谙达:“有人葬我,老天安排了。”

高小亭落了泪,却也不多想,带少年走了。

不知过去多久,天阴下来。又不知多久,院中石子响,比成年人脚轻。李谙达张开眼,见豹子进了楼门。

李谙达:“有劳了。”

五官一紧,豹子牙咬入咽喉。⑲

这是第三章末尾李谙达之死。包括诀别、等死、豹子的来临,最终的杀戮,也只短短几句,却功力深厚。此处没有细致描摹高小亭不舍诀别却谨从李谙达吩咐的复杂情感,只说他落泪和不多想,赶紧遵从李谙达的话带人走了;没有交代李谙达闭着眼睛等死时候的心理,只交代这等死的时间很长,天色变化了很久之后还没有等到;也没有对执行自然界杀戮的豹子的来临做直接的描写,只用“院中石子响,比成年人脚轻”的听觉描述就捕捉到了豹子到来的画面感,使读者身临其境;死亡却写得干脆利落,李谙达死前对豹子说一句“有劳了”,显出人物的洒脱。

第十七章中,在与唱戏女孩说话间,六飞以一大段话来掩饰自己对亡妻的情感,却一个没留意用了皇帝口吻,因而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接着,作者写了六飞这样一个细节:“忽然手快,剥出十几颗豆,溅得铝制盆一串脆响”。⑳作者这里对六飞惊慌失措的表现含蓄节制,三言两语,便减省地写出了六飞所处境地。心理活动中,他对婉蓉的情深意切,自知伪装争辩中已走露马脚的烦乱,都随一串脆响的豆子,尽显纸面。此次出错,对比之前的交锋中从容应对、滴水不漏,其对婉蓉的深情与眷念就更明显了。

《大地双心》以情节的不断转折摆脱惯常,同时,注重情节、采用前情提要、结合闲笔和减省的写法,一定程度上向古典小说回归,区别于当下一些小说的惯常,在多种的配合下形成外疏内密的点阵,精彩地捕捉了个人理解下的时代。这不是徐皓峰的作品第一次呈现出往回走的姿态。从其以往包括整理他人口述在内的作品及他人对其作品的研究中可看到,徐皓峰的知识结构中有过去的部分,这部分认同明显地影响着他的叙事,也被其从写作理念到技法上有意识地使用着。

《诗眼倦天涯》进行了江湖爱怨、佛教渊源、个人心绪三重故事的交织讲述。故事中人物已有强烈的渴望在重来的人生中脱逃原有生活,结果是失败的,但作者在作品中进行了历史兴趣的探索,更用世界的构造和消解挑战了固有认知,提示了秩序想象的主观和脆弱。《大地双心》部分人物也有求第二人生而不得的表现。

相比《诗眼倦天涯》,《大地双心》故事层级剥离的分析存在困难。比起故事层级的构造,此部作品中更凸出的是不断转折的情节。《大地双心》由此持续地摆脱故事情节上的惯常发展,果决地打开历史的丰富性;同时,这部作品创作注重故事情节、进行前情提要、兼用闲笔和减省的做法,外疏内密地进行点阵式呈现,是向中国古典小说的回归,是在叙述方式上对当下文学作品写作惯常的回避。

长时间任凭惯性驱使的行动是省力的,也可能盲目造成思维与写作上单一化、模式化的局面。徐皓峰这两部作品的故事讲述保持着对多种惯有的打破,令人惊喜。这份打破多种惯有的勉力,也使徐皓峰的作品由一层分外的自由诗意所浸溉。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⑨徐皓峰:《诗眼倦天涯》,《收获》2019年第5期,第6页、第24页、第25页、第27页、第19页、第21页、第27页。

⑦徐皓峰:《<诗眼倦天涯>创作谈:男人卖字》,“收获”微信公众号(harvest1957),2019年9月11日。

⑧[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8页。

⑩⑪⑫⑮⑯⑲⑳徐皓峰:《大地双心》,《收获》2019年第3期,第122页、第150页、第148页、第152页、第152页、第121页、第199页。

⑬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⑭程千帆、程章灿:《程氏汉语文学通史》,沈阳,辽海出版社,1999年,第341页。

⑰⑱徐皓峰:《后记一黎明即起》,见《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234、235页、第230、2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