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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笔下的“百鸟图”:发掘“鸟”意象的美学意义
来源:文艺报 | 黄晨  2020年08月14日08:10

小男孩羽片儿特别爱鸟,喜欢观察鸟、叫出鸟的名字、和鸟说话,在所有见得到的墙壁上画出百鸟的样子。他被妈妈和外婆抚养大,缺席的爸爸一直都以鸟的形象出现在他的印象中——一只威风、神秘的青灰色大鸟。为鸟儿着了魔的羽片儿踏上了寻鸟之旅,是寻鸟,也是寻父。终于,在羽片儿11岁这年,爸爸出现了,他是个鸟类学家,以一次翼装飞行华丽地在羽片儿的目光中“归巢”。

这是曹文轩新作《寻找一只鸟》中亦真亦幻的诗意故事。还是熟悉的曹氏笔调,抒情浪漫、空旷高远。那个因为一时误会而多年漂泊在外的“鸟爸爸”,他的身份、专业与兴趣,最终与他的形象合而为一,“迷鸟归家”的亲情故事有着动人的力量。从另一个视角看,这也是个儿童成长故事,男孩羽片儿历经寻父途中的粗粝打磨,也从一只柔弱的幼鸟,成长得羽翼丰满,目标和信念逐渐清晰,如同停落在他肩膀上的黑色信鸽一般矫健灵活。

除了将小男孩、爸爸的样子和鸟儿形成镜像,书中出现的真实鸟类也是数不胜数,黑鸦、褐耳鹰、斑背燕尾、粉红山椒鸟……每一个形象都是经过作家严谨查证后热情地呈现给读者的。《寻找一只鸟》把“鸟”的意象描述到极致,在曹文轩的创作地图中,这本书故事的发生地“云贵高原”是未曾到达的陌生高地。不过,在他作品的意象图谱中,“鸟”却是一个屡次出现的熟悉形象。从猛禽(《根鸟》中的白鹰)到家禽(油麻地故事里随处可见的鸡、鸭、鹅),普通到鸽子、麻雀、白鹭、鸬鹚,几乎每本书都要出现几只鸟,有时它们会和主角产生互动,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角色。

广泛描述“鸟”这个意象,与作家成长中唯美开阔的自然环境相关,更和个人意趣密切相连。曹文轩曾多次表示自己对鸟情有独钟。他自述家中有个拥有100多只“鸟”的屋子,里面放着从世界各地买回来的工艺品,座钟、杯垫等各处的图案都是鸟。此外,鸽子也曾是曹文轩多年的亲密伙伴,到北大教书的头10年他还在养鸽子,直到现在,他出版的作品上面必有一个飞翔的鸽子的标志。作为创意写作的教授,曹老师在北大课堂上最爱举的例子之一,也和鸟相关——契诃夫的《草原》中写一个小男孩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看到“天空飞来了三只鹬”“过了一会儿,那先前的三只鹬飞了回来”。曹文轩讲解这两句话背后有着多么细腻的观察,衬托出男孩多么孤独而敏感的心。他以此举例指导学生写作:我们要是能观察到今天早上飞来的5只麻雀,其中一只是昨天来过的,那我们就一定能写出细腻的文字来。

出于爱鸟的意识或潜意识,曹文轩在作品里无数次写了鸟。他喜欢用鸟来命名书中的角色,奇妙的是,每个唤作鸟名的人,就真的有着鸟的某些特点。比如那瘦而高、迈动着两条细细长腿,从田野上荡进了校园的“秃鹤”(《草房子》),可不就像一只鹤吗?那不显山不露水却很耐看的“白雀”(《草房子》)果真如雀一般“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宽阔,但银铃般清脆”。那个为了寻找梦中少女而果决出发的“根鸟”(《根鸟》),一飞冲天,一路翱翔,历经了长达三年的无根流浪。这些名字背后的鸟类特质,似如一条暗线穿引,决定着人物的举动和选择。

在写抒情性的比喻句时,曹文轩也喜欢借用鸟这个有辨识性的意象作喻体。《根鸟》中的寻梦人板金形容他失去了“梦”的痛苦:“它像一群小鸟,一群金色的小鸟,落在一棵满是绿叶的树上。立刻从树上飞起,向西飞去了,一直向西。”梦的离去如鸟儿飞走,一去不回,既写出梦的灵动,又有无法控制的无奈。形容根鸟被鬼谷的老板长脚吊在树下的样子:“因为双手反剪,从远处看,就像一只黑色的飞鸟。”

有时候曹文轩会赋予鸟类以人格,让它以“有灵性”的形象出现,陪伴或是衬托主人公的孤单。《青铜葵花》的开篇形容小姑娘葵花跟随爸爸来到大麦地后的孤独,“是那种一只鸟拥有万里天空而却看不见另外任何一只鸟的孤独”。在遇到男孩青铜之前,葵花正在河边和一只白色的鸟互相陪伴。“一个女孩,一只鸟,在空阔的天底下,无言相望,谁也不去惊动谁,只有大河纯净的流水声。”作者选择用鸟儿在辽阔空间中的渺小形态,来写一种纯净的孤单与受限的自由。在这样的书写中,人鸟互为镜像,画面逐渐交叠。

在所有曹文轩以往写过的鸟当中,《根鸟》中的白鹰是个异类。相对于《草房子》中桑桑喂养的人畜无害的小白鸽来说,《根鸟》中的鹰过于威猛,它也不再是一个贯穿始终或点缀人物的功能性道具,而是与主角根鸟形成角力,牵动情节发展。单看开篇,已是一段极精彩的双主角对戏。鹰出现在根鸟几乎已经放弃打猎的时候,当时他已经因为一天的行走而疲累,也因为一天的徒劳而沮丧,注意力涣散了。鹰的出现令他 “精神一振”“充满力量”。但另一方面,“它的出现,还使根鸟增添了一份诡秘,甚至是轻微的恐怖感”。因为一整天没任何生气的林子,突然出现这么一只白色的鹰(有着极其罕见的美),那种稀奇感,让根鸟觉得有点怕,“想要回转”,但是又被这只鹰所“迷惑”。他的疲累和沮丧,都被鹰治愈了,鹰又给他带来别的情绪。接着,鹰牵引根鸟,根鸟赞叹于它的美,所以当树遮住鹰的时候,根鸟“感到了一种空虚”,当鹰重新飞出来,根鸟“感到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这时,根鸟的情绪已经完全不自主地被鹰所操控。鹰开始主导双方的关系,牵引根鸟的视线到湖边,停在树上。根鸟此时觉得奇怪,因为鹰总在自己头顶上飞。当他意识到其实是自己一直追着鹰,很快就生气了,因为自己两手空空却追鹰浪费时间(鹰并不能打,太美太稀有,不是猎物)。想到这里他下意识举枪朝向鹰,只是下意识,并没有想要打它。可鹰居然没反应,一点也没有怕根鸟和枪的意思。这可能让根鸟觉得有点没意思了,在扛着枪要走掉的时候,鹰却再次飞来,“这使根鸟心生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疑惑:这鹰莫不是将我看成了它的猎物?”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让根鸟起了复杂的情绪:“根鸟既感到这只鹰的可笑,同时还有对鹰敢于蔑视他的愤怒,当然还夹杂着一丝独自一人被一只巨鹰所盯上的恐惧。”这同时存在的三种情绪,嘲笑、愤怒和恐惧,看似冲突,绝不可能同时出现,但此刻都非常有道理。

根鸟受鹰影响,情绪转折之微妙在全书开篇第一章中不胜枚举,堪称经典。在这一章结尾处,鹰最终惹恼根鸟,被他打落,它腿上绑着的布条儿上写着重要的求救信息,看到这里,读者才知晓这只鹰戏份之重的原因。它有灵性,有使命,有飞翔的缥缈,也有震慑的力量。鹰的出现让这个神秘的成长故事有了开端,它是梦想,是热望,是让根鸟开悟的信物。

从这个角度看来,《寻找一只鸟》不是又一个这样的故事吗?羽片儿是更年轻的根鸟,始终牵引他的梦想和热望的,就是那只青灰色大鸟。它当然不可能是爸爸,但它像爸爸一样自由、美好,长久缺席、偶尔显现,但值得寻觅。这本书是更加纯粹的《根鸟》,延续了追逐理想的主题,和空旷辽远的美感氛围,把“鸟”的意象做了最干净的凝练。

曹文轩曾在《萌萌鸟系列图书》的序言里写道:“我曾经胡乱地猜测过,人不是鱼、不是猴子变来的,而是由鸟变来的。因为我们始终有想飞的愿望。我们的内心总有‘远走高飞’的冲动。千古不变。”也许,这就是他执著书写鸟的故事的初心,这种书写的欲望如同羽片儿在墙壁上肆意画出百鸟图一般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