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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鹿》:踏进“虚构”森林的你我

来源;文学报 | 李欣伦  2020年08月08日08:07

 阅读《哨鹿》,不难发现西西以细腻的文学想象建构历史。此书乃西西采看图说故事的方式,由郎世宁等人的木兰图卷为本,以猎鹿为故事轴线,铺展出一段阿木泰行刺乾隆的长篇“小说”。“小说家”西西坦言,在撰写过程中须参阅图卷和书籍,并同意论者自己确实“拼贴了不少清人的笔记”,藉此再现历史。

《哨鹿》有两条叙事线,其一是皇室猎鹿,其二则锁定于王阿贵一家人。这两条叙事线,随着情节的展开而交叉勾连,王家的儿子来牛(满族姓名为阿木泰),后被遴选为一名哨鹿人,参加乾隆皇帝的秋弥。阿木泰原先对族群无意识感,经一陌生人点悟,方知父亲王阿贵的死与异族统治迫害有间接关系,故萌生“替爹报仇,去把皇上杀了”的意图,从内心交战到最终付诸实践的过程,在最末章《木兰》里有淋漓尽致的描绘,同时扣紧猎鹿的主题。

小说愈近尾声,愈推入高潮,直至最末两行,读者方知阿木泰不仅失败,且为乾隆不意射杀,而史册有名、亦为读者所熟悉的乾隆宠臣和珅,则在卷尾闪露关键性的一面。据此,“小说家”西西虚设、撰构的“历史”,最终仍回归至“真实的历史”轨道,“现实”的乾隆并未被虚构的“阿木泰”所暗刺,阿木泰一家的存在“证明”,彷佛侦探小说中高明而狡猾的罪犯,不留任何线索,完全灭迹。此刻,西西幻成那袭大红猩猩毡斗蓬,从“犯罪现场”消失,留待读者另一场阅读冒险的开端。

典型读者也许倾向将《哨鹿》频频出现的眼睛意象,解读成历史旁观者的观察视角。隐含作者暗示我们,这出历史剧究竟是透过谁的眼睛窥视,是叙事者、小说家西西,还是已踏进“虚构”森林的你我呢?

谁是历史的叙事者?谁又是历史的注视者?如果我们记得西西在《我城》中的“胡说”一角,在书末彰显出书写的虚构本质,这个问题会变得更清晰。《哨鹿》中,“小说”家(或隐含作者)叙说着“史实”,和《我城》里“胡说”叙写着城市文本,两者形成有趣的对照。小说家之言终是虚言妄语,这项条款在我们进入虚构森林、与作者签署的契约中已生效并获保障。再者,即使纪实与虚构的面目模糊,我们仍可从“侧文本”的提示中判别“真正”的虚构作品的体质。据此,我们早已由书内页的介绍获知《哨鹿》为一长篇小说,而西西所代表的文本实验符号且为我们所接受,因此我们得知《哨鹿》的小说血统,而这种拼贴史实的径路,正是西西(胡)说故事的商标之一。

《哨鹿》首章《秋弥》,描述乾隆特别喜欢“舍卫城”前的南北长街,此街是以小老百姓市集聚会的街市为蓝本,所仿构出来的“装置艺术”,西西为此下了“真假不分”的注脚,又乾隆看戏一景,更为真实人生添加戏剧张力,令人不禁想及太虚幻境“假做真时真亦假”的对联。

《红楼梦》首回,甄士隐(真事隐)与贾雨村(假语村)的出场,不正应验了事无恒常、如梦如幻的人生真理?宝玉游太虚幻境,赏仙曲,竟不悟姊妹命谱就在演词中,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之理?倘以戏目、文本拟喻人生,遂直指其虚幻本质,《哨鹿》中的乾隆几度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边境,或许正是西西暗示读者小说文类虚实难辨的“真理”,并凸显书写的虚构本质。即使其中参阅大量史料,善于拼贴艺术的西西亦可将“真事隐”去且作“假语村”言,让读者徘徊在史实砖瓦与小说枝叶缠生的迷宫中。在西西的安排下,乾隆不仅是《红楼梦》的读者,且正以“接受”的观点,将自己牵扯进《红楼梦》的棋谱内。西西在《哨鹿》中搭设戏台,让乾隆这位读者难分虚实,恍如立处迷雾之中,同时藉由穿插乾隆读思《红楼梦》的片段,织就真假、虚实之文字锦锈,透显“胡说”“真事隐”“假语村”的书写质素。更进一步来说,即使建立在史实的基础上,小说家西西仍乐衷于“满纸荒唐言”的撰构。

这也正是“西西式”的“永不终结的大故事”之精神,将不同故事中的相似场景或桥段互为连结,最终形成一个“永不终结的大故事”。从阅读出发,西西在阅读与创作的游戏/实验场域内,延展出创意的“文本生命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