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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鱼:怀念父亲孙幼军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孙鱼  2020年08月06日08:14

《中国童年·初春之城》,孙幼军/著,孙鱼/编,新世纪出版社2020年6月第一版,33.00元

孙幼军

这本日记,是父亲少年时期的事件集。

我爷爷在父亲15岁的时候去世了。父亲那时候刚上初中,正处在需要大人帮扶的成长期。

父亲兄妹五人,他是老大。我奶奶要到棉纺厂工作,挣一份薪水养家。所以父亲除了学业,还肩负着帮母亲照看弟弟妹妹的责任。

没有人辅导,没有人督促,父亲的求学之路全靠一个人努力,一个人决定。他书念得好,最终从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来到北京求学,并且读完了大学。

他花样滑冰拿过吉林省第二名。

他会拉二胡。

他会拉手风琴。

他掌握一定程度的日语和俄语,翻译过这两种语言的童书。

他创作了上百万字的儿童文学作品。

他不养花不玩鸟,斗鸡走狗一类事也一概不做,除了偶尔钓钓鱼,也不喜欢锻炼。

他从小学开始写日记,直到老去,累计有2000万字。今天我明白,始终坚持做一件正确的事,就是骨气。哪怕这件事极其微小,微小到只是写日记。

我想,如果一个人坚持写了2000万字,他当然可以成为作家,如果一个人有这样坚持的精神,也许他终究会成为他自己梦想的样子。

父亲62岁学习电脑,后来一直用电脑写作;72岁学习驾驶汽车,顺利考到了驾驶执照。

他一生都在学习,很愿意接受新的东西。

父亲生于1933年,上小学的时候,中国正处于危难与动荡之中。

虽然这样,作为一个孩子,他依然有属于自己的、明亮的小小世界。

那时他的父母都还安好,弟弟妹妹一大群,自己又念着书,对一个孩子来讲,有什么理由不高高兴兴的呢?

这是一本聪明孩子的日记。这些成长的经历,在一个不安的现实背景中,经过这个孩子的手笔,被记录成了文字。

岁月滚滚,又把这些文字带到今天。

地球上最写实的书,也不会超过日记的真实;最有趣的书,也没有日记五光十色;最正确的书,也赶不上日记影响力大。

日记有助于写作。日记能呼唤记忆。

不过以上,都是对作者而言。我没想好怎么评价一本日记演变成一本书这件事。写日记的人,如我父亲,当初应该没有预设其他读者。

写在本子上的日记,和印刷成铅字的日记,肯定有不同的意义。

我只能想,万一这些铅字真的对哪个孩子有帮助,比如看过之后,坚持写了三个月的日记,或者不满足于坐在课堂里听课,还想读更多的书,那就这么做吧。

我父亲一直是个好学生。也许,展示一个好学生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也是出版此书的意义之一。

本书名为《初春之城》。阳春三月是初春,春寒料峭也是初春。

初春,正是一切都有可能的时候。初春之城,也正发生着一切可能的事。

写到此,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父亲开始对我唱:“天暖花好不做工,将来哪里去过冬,嗡嗡嗡,嗡嗡嗡,做工兴味浓……”这是送我上幼儿园的前几天唱的歌,距今已有42年。那时父亲坐在椅子上,我坐另一把。一旁是我家的方桌,挨着一面墙放;父亲的脸色金金的,染着头顶的灯光。

今天,为着父亲的日记,我把这深入记忆的场景写出来了。

母亲曾经告诉我,我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是我五个月大,他从江西干校回到北京的第一天。

没等他从母亲怀里接过我,我先发制人,伸出手把他的黑框眼镜抓落到地上。

这开局预示着我后来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

父亲却始终没有调低对我的期望。

读书,学外语,学乐器,工作,创作……我的表现一向不尽如人意。

他一厢情愿,盼着我能按照他的愿望发展,成为一个给小朋友写故事的童书作家。他那么胸有成竹,像有个计时器抓在他手里,时辰一到,必定成功。

从我上小学,父亲便开始督促我写日记。他和许多父母一样,相信重复的力量,“最近写日记了吗”这种问题,滴灌式地问了很多年。

我有很长时间,感觉父亲就是“嗡嗡嗡,嗡嗡嗡”的。

我写日记从来勉勉强强,有时候是周记,有时候是月记。最后一篇结束在20岁出头。父亲在那时还念叨过日记的好处,再往后的20多年,一直到他去世,极少向我再提。

父亲自己的日记,却从未停歇,一直写了下来。

春夏秋冬交替运行,不问人世沧桑。父亲从年轻时开始为孩子们创作,始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对抗衰老,可毕竟还是老了。

父亲80岁,装了一口假牙,他不愿意戴;左侧脸颊神经痛,求医问药去过好几家医院;走路很容易摔倒,步伐掌握不准。再后来,出行也要依靠轮椅了。全家一起逛超市,父亲因为行动不方便,独自留在车里,我们匆匆地提着东西回来,见他安然对着车外的光亮坐着,问他在想什么,回答:我在想我的童话呢。

写作始终陪伴着父亲,从小到大,从儿时到耄耋。

2015年他心梗发作,住ICU病房的时候,我紧忙着赶出一点文字送去,希望能让他振奋一点。可是父亲表示并不想读。他的肉体力量每一天都在流逝。

现在我时常想,以前向父亲学习和讨教的太少太少了,和他聊的也太少。

有时又感觉,似乎距离父亲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玩,才过去几天。

我遗憾这物质丰富的年代来得有些晚。

但我仍然感受到一种精神,一种属于写作又不仅仅属于写作的精神。

同样年过八旬的母亲一张一张地为这本日记找出父亲旧时的照片,又一笔一笔地写下照片的注释,父亲的童年、少年、青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从母亲的手中滑过。

这是父亲日记的另一种意义,它已经成为父亲生命的一部分,是时间的佐证,更能够超越岁月。

在《初春之城》里,父亲将永远是一个认认真真写着日记的孩子,永远住在他的童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