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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7期|阿袁:食物链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7期 | 阿袁  2020年08月03日09:00

教学之余,大学里的几位文科教师整了个“才子佳人”同事群,时不时小聚,谈天说地、打情骂俏,这当中有友谊有暧昧,也有利益名誉的纠缠。这个文人中的小群体言谈风雅,气味相投,但时间久了就难免有了种种小芥蒂……

应该是周二,盛丽接到老尚的电话。

“周五下午有空么?想小范围聚聚。”

老尚做事周密,约牌局饭局一般会提前好几天。

也一般会先打盛丽的电话。盛丽如果有空,这“聚一聚”基本就成了,盛丽如果没空呢,就要另约个时间,或者干脆就泡汤了。

盛丽经常是没空的,有时是真没空,有时是婉拒。她不喜欢太密集的聚会。这一点和马智芬正好相反。马智芬是他们这个小范围里的另一个女性,有着盛丽完全不同的个性。盛丽话少,马智芬话多。盛丽清淡,马智芬热烈——应该说冷热不均,她热烈起来的时候,如火如荼,天真烂漫,煞是可爱,可如果她的热烈没有得到别人相当的回应,就会变得比盛丽还冷淡,并且立刻表现出一种讽刺的本能,刺猬一样。对于聚会,特别热衷,平时不聚则已,一聚她就上瘾,就要聚了再聚,聚个没完。“周末去‘汤记’吃羊肉怎么样?”“明天去‘吉祥素’吃南瓜花炒鸡蛋怎么样?现在正是南瓜花开的时候。”总是在酒席快散的时候,她意犹未尽地建议。“好呀好呀”,总会有人出来响应。如果只停留在“好呀好呀”阶段,盛丽就不作声,由着他们一唱一和。如果有进一步落实的可能,盛丽就会说上一句“是不是太密了?”声音不大,但还是会让那个说“好呀好呀”的男人听见,于是落实一事就不了了之。

“聚会又不是主教前面的梅花,还讲究个疏落有致。”马智芬恼火盛丽的扫兴,也恼火那个说了“好呀好呀”又不了了之的男人。

可恼火归恼火,她也拿盛丽没办法。这帮男人,不论是小范围里的,还是大范围里的,总是习惯看盛丽的眼色行事。

对此老尚私底下倒是解释过——算是解释吧——“不是我们厚此薄彼,而是盛丽吧,你是她的朋友,也知道她的,是会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也不给我’那种话的女人。不过一朵宫花的先后,林黛玉也会挑理。如果那个年代有电话,宝玉要弄个啥宴倘若一不小心先打了宝钗电话,那不也是个事儿?她肯定会颦了那双似蹙非蹙眉说,‘我就知道,不问了别人也不会问我。’然后赌气不参加宝玉的宴。盛丽就是林黛玉一样细致的女人,不像你大体。”

老尚的话让马智芬有点吃不准,好像是在褒她,毕竟“大体”是好话。然而“细致”也是好话,至少不是批评。明明可以用“小心眼”或“小性子”之类那种意义清晰的词,老尚却不用,这自然是故意。一个搞语言学研究的教授,不可能不知道准确地使用词语。不过滥用褒义词也是老尚一贯的风格。老尚说过,词语这东西,也是生物,有体温的。有些词体温高,一说出口就让人如沐春风。有些词体温低,一说出口就让人寒风凛冽。关于这个,老尚还专门写过一篇学术随笔,发表在他们学报上,叫《词语的体温》——也可能叫《词语的体温研究》,马智芬没读过。但那篇文章在他们这两个范围里转引率都极高,尤其老季。老季是不信老尚这一套的,他说词语又不是我家阿福,还有体温。阿福是老季家养的狗。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发烧,所以季师母专门为它准备了一个体温计,只要一看到阿福两眼水汪汪的——阿福的眼睛本来就水汪汪的,但一发烧,更水汪汪了,简直有梨花带雨之态——马上就拿出体温计给它量体温。说,阿福比我待遇高呀,我感冒发烧时他最多说一句,体温计在哪个哪个抽屉。从不亲自帮我量体温。还不允许我提意见,一提,人家就说,‘侬好意思吃阿福的醋啦,阿福没长手侬也没长?’——季师母是上海人,在家里说话时不时会带出一两句上海腔。老季每每一惟妙惟肖学季师母说话,都能把在座的几个女性逗得哈哈大笑。

尤其吴端吟——吴端吟是小范围的另一个女性,老尚叫她小吴,老季叫她小吟,其实年纪和老尚老季他们差不太多,也近五十了——每回都笑得花枝乱颤。

这是老季的本事,老季会逗乐,一边逗乐一边抬杠,特别是和老尚抬,经常抬得不亦说(悦)乎。

“老尚,今天带了体温计没有?量量我这个词体温多少?”

这个梗老季不知说了多少回,也说不厌;而女人们每回都很捧场地大笑。她们对老季还是很偏爱的。

老尚不笑。不是因为生气。老尚从不生气。或者说大家看不出来老尚生没生气。这一点也和老季不同,老季什么都会形于色,高兴了就在酒席上击瓮叩缶弹筝搏髀歌呜呜尔,不高兴了就拉了脸坐那儿一言不发。他本来是长脸,一拉,就成马脸了。所以姜老师有时不叫他老季,而叫他老马,出处就在这里。而老尚什么都不形于色。就算喝到半酩酊了——这也是老尚的习惯,老尚从不会喝到酩酊大醉。总是白酒一杯,红酒二杯,冬酒三杯——他们大范围聚时经常喝冬酒的,一种加了冰糖和枸杞的米酒,是陈衍生从老家带来的。陈衍生比老尚老季年轻一辈,他能加入这个圈子,按老季的说法,主要是冬酒的功劳。要知道,他们这个圈,在中文系,名气是很大的,很多人都想加入而加入不了呢——冬酒度数不高,十度左右,又有点甜,女人们爱喝。即使盛丽也会喝两杯。盛丽平时是不怎么肯喝酒的,总要老季再三劝,才肯挪开她捂在酒杯上的“柔荑”——“柔荑”也是老季之语。老季搞古典文学,喜欢用古典的语言来形容盛丽。“盛老师,把你的‘柔荑’挪挪开好不好?”等盛丽的“柔荑”一挪开,老季就满满地倒上一杯。也是白倒,盛丽每回也就抿上那么几抿。人家敬她时她抿一下,她回敬人家时抿一下,敬来敬去,敬到酒席结束,她的杯子里还剩大半杯呢。照例老季会帮她喝了。“不能暴殄天物呀,这可是五粮液。”“不能暴殄天物呀,这可是百年汾杏。”一边的老尚就故意酸溜溜地说,“反正盛老师杯子里的都是天物。”老季也不否认,反而坐实般地说,“对对对,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其实盛丽并没有贻他,他是自己贻自己的。这种时候马智芬就说盛丽“太作了”。盛丽的酒量,马智芬是知道的,一两杯白酒,决不是什么问题。但盛丽非要端着不喝,每回都要让老季再三说“盛老师,把你的‘柔荑’挪挪开好不好?”最后又要老季喝她的“天物”,马智芬实在看不下去。不过,如果是陈衍生带的冬酒,盛丽的“柔荑”就不会捂在杯子上了,由了老季满满倒上一杯,又倒上一杯,也就两杯,再多,又不肯了。喝了酒的盛丽,会比平时放得开一些。席间如果男老师的话题有点偏艳,她不会起身上卫生间了,或者假装出去接电话——有一次盛丽借故离席,老尚呵呵呵地说,我们盛老师的耳朵可是一双“贞洁的耳朵”。马智芬发现,老尚这个人,有点晦涩的,他其实对盛丽很好,当然,他对其他女性也好,但如果细腻一点的话,还是能看出他对盛丽更好。比如点菜时他会点蒜香秋葵,点盐煎白鱼,都是盛丽偏爱的。即使当时吴端吟在一边建议豆豉蒸鱼,他笑笑,一副“我知道了”的样子,结果上来的还是盐煎白鱼。但盛丽不在时,他有时又会说些取悦吴端吟的话,比如“贞洁的耳朵”之类。

不过,喝了酒的盛丽耳朵就不那么贞洁了,可以听一些略微不贞洁的话——比如老季的“嬿婉及良时”,陈衍生的“午嬉”——陈衍生研究明清小说,喜欢用《红楼梦》里的“午嬉”来打趣——又午嬉了?他一本正经地问老季,或马智芬。他也就喜欢打趣这两个人,对其他人他是不怎么敢造次的——嬉什么嬉?我也就宰予昼寝一下而已——也就不贞洁到这程度,再往前,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口。就算能说出口,也没有机会,吴端吟会及时转折。“季教授,不诗酒风流一下?”这也是他们的常规节目,每到这个时候,就要开始吟诗了。一群满腹诗书的教授在一起,不吟一吟诗怎么行?会憋死的。“你先风流你先风流”。老季推让。吴端吟也不客气,站起来清清嗓子就“先风流”了。她是半个北方人,普通话比在座的其他教授都纯正,一首舒婷的《致橡树》,吟得那个字正腔圆声情并茂。老季压轴。老季喜欢吟苏东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但喝了酒的老季不能一字不差地吟,经常把“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吟成“酒酣耳热尚开张,鬓如霜,又何妨”,大家支了耳朵,就等他“耳热”和“鬓如霜”,吴端吟马智芬笑得东倒西歪,盛丽笑得用她三根“柔荑”去拍打额头。她一高兴,就会拍打自己的额头。“你以为你额头是栏杆哪。”老季白盛丽一眼说。大家笑得更凶了。老尚怀疑老季是故意的。这家伙总有办法逗乐一桌女人的。

盛丽其实很少婉拒老尚,因为老尚主动张罗聚会的时候不多。他一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哪位上职称了,哪位要出国访学了,哪位访学回来了,反正有礼有据有节。不像老季,老季张罗聚会,完全是王子猷雪夜访戴逵的随性,都上午十一点了,他突然打来电话,问“要不要去燕鸣湖吃雌螃蟹?”盛丽家的莲藕排骨汤都炖上了——是先生炖的,先生是一家大出版社的副社长,平时在外面时间居多,也只有周末有时间给盛丽炖个汤,盛丽很珍惜的。所以哪里还会去赴老季的螃蟹约。可天气那么好,阳光在窗外的楝树上流光溢彩,九月又是燕鸣湖雌螃蟹养得最肥美的时候,不去又心痒。“你就不能早点说?”盛丽抱怨。她也就在老季面前会这么说话,其实不单盛丽,女人们对老季说话都带有几分撒娇意味的。这也是老尚佩服老季的又一个地方,女人——不论老少妍媸和身份——都容易和老季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连老尚的夫人,搞古希腊哲学的苏教授,平时清高得很,最讨厌家里来客人,却乐意老季来。只要听到老季进门的声音,就赶紧从书房出来打招呼——一般人来,她都是躲在书房假装不在家的。“怎么早?我刚刚在如厕时翻《齐民要术》,正好翻到齐人如何腌蟹那部分,才想起现在是吃雌蟹的好时候。”什么人哪?!竟然在如厕时看食谱。光看也就罢了,还由此及彼想到吃。盛丽忍俊不禁,脸上的笑意一时间就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荡漾。先生不明就里,还以为盛丽的笑是他莲藕排骨汤的功劳,心下不免自得起来,一边自得一边又生出些许喟叹,想以前盛丽是多难取悦的一个人,而如今一钵子藕汤就能让她笑成这样。

老季这个人,虽然也会说什么“你不去的话,那多没意思?”但他决不会因为盛丽不去就取消他的计划。“没办法,兴致来了”,好像他的兴致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样不可阻挡的事情。

甚至连“那多没意思”也是说说而已。后来马智芬对盛丽详细描述了他们几个坐在湖边吃蟹的事情,老季的表现从头到尾明明都“有意思”得很。

马智芬特别喜欢把盛丽不在场的聚会描绘得欢乐无比。

那次老季和吴端吟又闹得不亦乐乎,关于《晋书》里毕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还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两人意见不一。老季说毕卓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吴端吟说是“左手持酒杯,右手持蟹螯。”老季说,你一个搞现当代文学的,和我争论这个?吴端吟说,我虽然不是搞古代文学的,但古代诗歌也不能违背生活常识嘛,就像李白能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能写“举头思故乡,低头望明月”,因为低头没法望明月的。低头怎么不能望明月?坐湖边望就是了,没有湖,在面前放一脸盆水望也行。这是抬杠了,抬杠是老季的拿手好戏。大家乐得不行。吴端吟又面若桃花了。她血压高,一激动就面若桃花的。不管怎么说,左手吃螃蟹不方便,要不你试吃一个给我们看看?吴端吟说。大家起哄,让老季当场试一下右手持酒杯左手吃蟹螯。老季说,你们这帮搞现当代的,还教授呢,没文化。吃蟹要方便做什么?要方便就不要吃蟹,去吃地瓜好伐——老季也激动了,一激动,把季师母的腔调都带出来了——而且,《尚书》里面明明有写,古代男人最初端酒杯这个动作,是发生在祭祀上的。祭祀上!敬天敬地敬鬼神,怎么可能用左手端酒杯?

如果是左手端酒杯呢?

老夫认罚。

如果是右手端酒杯呢?

老妇也认罚。

吴端吟平时听不得别人说老字,但此刻为了和老季对扛,竟豁出去了,自己说自己“老妇”了。

马智芬不喜欢声情并茂吟《再别康桥》的吴端吟,却喜欢这时候的吴端吟,果然有中文系一枝花的风采——是当年的一枝花,现在中文系的一枝花是盛丽了。

不过,自从去年比较文学点新调来个叫姜小延的女老师,盛丽一枝花的地位似乎有争议了。

论关系,马智芬和盛丽更近,至少时空关系更近,两人年龄相当,同一年进的中文系,又楼上楼下住着,所以中文系的人,都把她们看作闺蜜。她们自己呢,差不多也把对方当成闺蜜。但有时候,马智芬觉得自己和吴端吟似乎更同质一些,至少当吴端吟脱口而出“老妇认罚”时,那种努力捧场子的热烈劲儿,和马智芬挺异曲同工的。

为了表示对吴端吟的支持,马智芬立马用手机百度正确答案。虽然老季是搞古代文学的,但他这个人有粗枝大叶的毛病,或者按他自己的说法——有守大节不拘小节的美德,所以对于这种左手右手的学问,也未必搞清楚了。

当然,主要是马智芬知道,吴端吟是喜欢“认罚”的。

结果真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

老季那个高兴,又击瓮叩缶弹筝搏髀了。

“怎么喝?“

按惯例,吴端吟或者喝一瓶啤酒,或者喝两杯白酒。

“随你。“

“那就来白的?”

“白的就白的。”

和以往一样,喝了两杯白酒的吴端吟在回来的路上就有些趔趄,时不时地会往老尚身上靠一靠。

吴端吟当年爱慕过老尚,但老尚“发乎情止于礼”了——这是中文系的掌故了。

老尚那天没说明请客的由头,当他在电话里说“想小范围的聚一聚”时,盛丽问了“为什么?”的。“不为什么。”老尚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可能?“不为什么”是老季的风格,不是老尚的。盛丽猜他应该是回请。之前吴端吟为他在“云境”张罗过一次,祝贺他新上了博导。那次吴端吟可是所费不赀,在“云境”那样汰奢地方,又点了鲍鱼粥,又点了法国柠檬生蚝,有点儿用力过猛了。当时盛丽和马智芬还相顾而笑。她们私底下也议论过老尚和吴端吟的事情。他们的关系表面看起来是吴端吟在那儿一厢情愿,其实呢,老尚也是暗暗推波助澜了的。这是马智芬的看法。盛丽不怎么同意。不同意是因为老尚低声对她说的一句话,“比起树,我还是更喜欢女人如花似玉呀。”那句话是在吴端吟声情并茂地吟诵《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时说的,盛丽是冰雪聪明的女人,自然领会老尚在说什么。当时她就替吴端吟不值,心下又冷笑老尚的老骥伏枥志存千里。因为这个,有一次聚会她故意把先生叫了过来给老尚老季敬酒,当时先生的宴正好在隔壁包厢。这本来不是盛丽的作风。盛丽可不是钱钟书笔下那种十个指头都要拶上钻戒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她先生差不多算是钻戒了吧?不过四十出头,就已经是副厅级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往上走。形象也好,平时又注意身体保养——他用的护肤品,比盛丽的还昂贵呢。一瓶希思黎乳液,就要小两千。有时看他对镜自照,盛丽觉得那画面简直有一种“照花前后镜,花面相辉映”的好笑。但这种时候他倒是拿得出手,容光焕发,象服是宜,举手投足间,把几个平日也算风流倜傥的中文系男教授衬得一点儿也不倜傥了。男人在一起,总是要暗暗角力经纬的吧?这是男人的伦理和秩序。人类的文明不论前进到哪里,终归是在丛林里兜转。他敬酒的时候真是谦虚——“有点儿太谦虚了!”老季回过神之后说,他明显不喜欢盛丽的先生。可老尚笑笑,“人家那是雍容的谦虚。”

这是老尚最擅长的,用好词来表达不怎么好的意思。

盛丽没有替先生出头。盛丽一向是用“少少许胜多多许”的女人。况且,有什么好出头的呢?不过是男人之间的拈酸吃醋而已。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聚会真如主教前面的梅花,疏落有致起来。老尚老季一次也没有张罗。有一次盛丽她们在楼梯口碰到老季,马智芬说,“季老师,西山的竹笋都老了。”这是发轮子了。西山产竹笋,每年三月时间,老季会张罗大家去爬山和吃竹笋烧肉。“要想不瘦和不俗,天天吃笋烧肉。”这是老季的口号,每问点菜时都会摇头晃脑说上一回的。可这回三月都快过去了,他们一次也没去吃笋烧肉呢。“忙。”老季马了脸说。这是真的,每年三月,硕导们都要准备研究生开题和答辩的事情。他们学校实行的是师生互选制,喜欢老季的学生多,所以他带的研究生也比别人多。别人每届二三个,他每届四五个,自然比别人忙上许多。不过忙应该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老季心情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呢?盛丽觉得可能和自己让先生过来敬酒有点儿关系——这想法如果马智芬知道,一定认为盛丽想多了。美人总这样,有毛病,以为自己是亚马孙热带雨林的那只蝴蝶,随意扇动几下翅膀,都能改变身边的空气动力系统。在马智芬看来,老季心情不好,完全是因为老尚上了博导但老季却没有上,和盛丽先生有个鸟毛关系。

虽然老季老尚私交挺好,可即使这样,老季也不服气老尚上博导。

“《词语的体温》那样的学问,老夫做不了。”

这话听着别扭,但老季是马了脸当老尚面说的,所以就有“君子坦荡荡”之风,而老尚亦雅量,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俩人几十年的友谊,颠扑不破,一点儿这种小风浪,不算什么。

其他人却有点不好做,喜事丧事搁一起了。喜气洋洋不对,如丧考妣也不对。好在有微信,可以把他们屏风般一分为二。于是老尚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几束红玫瑰和绽放的烟花,老季在微信里收到了好几壶老酒和好几个紧紧的拥抱。这是现代科学技术的美妙,简直有“隔座送钩春酒暖”之古典暧昧,既恭喜贺喜了老尚,又安慰同情了老季,含情脉脉,两不相妨。只有吴端吟,不管那么多,旗帜鲜明地在云境为老尚搞了一次祝贺宴。老季那次没来,他“抱恙”了。

因此老尚才“不为什么”张罗一次聚会的吧?这是老尚的周致和体恤——既要回请吴端吟,又要答谢一下其他几个女士的红玫瑰和烟花——即便只是微信里的红玫瑰和烟花,那也是人情。老尚从不欠别人东西。还要顾虑到老季的心情,怕老季又“抱恙”不来。没有老季的宴,不好玩。

这些盛丽都懂的。

所以她也就习惯性地沉吟了几秒,就对电话那头的老尚说,“行——呀”。

她没问还有谁,既然老尚说了是“小范围聚一聚”,肯定就他们几个呗。

……试读结束,阅读全文请扫描文末二维码进入微店订阅。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7期

创作谈

你是洛丽塔,

你也将是夏洛特

阿 袁

关于老男人迷恋青春女性的故事,真是太多了。

最经典的莫过于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不记得是在哪个颁奖典礼上,主持人对获奖者说,哪个男人又不是亨伯特呢?这真是一语道破天机。虽然纳博科夫煞费苦心地给亨伯特设置了一个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动机:因为初恋十四岁的安娜贝尔得伤寒夭折了,所以亨伯特才成了恋童癖——好像恋童癖成了不但应该被原谅而且应该被称赞的某种情深意长的美德——其实纳博科夫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亨伯特如果没有那个特殊的悲惨经历,就不会变态地去爱洛丽塔而能正常地爱夏洛特吗?

爱夏洛特——夏洛特是谁?没有谁会记得她,或想起她。就算你读过小说《洛丽塔》,也看过电影《一树梨花压海棠》,那你也不会记得夏洛特这个名字,最多记得洛丽塔的母亲,那也是因为她是洛丽塔和亨伯特建立起因果关系的中间人物,毕竟要经过她,亨伯特才能成为洛丽塔的继父,洛丽塔才能成为亨伯特的继女。

很长时间这部小说是禁书,之所以被禁是因为它的“不道德”。可以说,这是一个双重不道德的故事。它不单写了一个老男人爱小女孩的变态故事,而且写了一个继父和继女的乱伦故事。对于前一个不道德,男人很容易同情甚至原谅。因为原谅亨伯特,就是原谅自己。他知道——如果他是一个老实的男人——他就会承认他也可能成为亨伯特的。

有评论说,《洛丽塔》是“衰老的欧洲诱奸年少的美国”的寓言,也有评论说正相反,《洛丽塔》是“年少的美国诱奸衰老的欧洲”的寓言。这有点儿像毛诗序把《关关雎鸠》读成“后妃之德”。这是典型的过度阐释了。评论家们总这样,非要弄出个微言大义来,才显出他们和普通读者的不一样。

而《洛丽塔》隐喻的——如果一定要说它里面有隐喻的话,我以为它隐喻的是普通意义上的两性关系。亨伯特和洛丽塔的关系模式,抛开继父和继女的障眼法,其实就是一直以来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模式。假如条件许可的话,男人都想成为亨伯特,而女人都想做洛丽塔的。

这样的故事永远不过时的。比如最近发生的某高管和他所谓养女的故事,不就是现实版的《洛丽塔》吗?假如中国有纳博科夫,那么他就可以写一个二十一世纪中国版的《洛丽塔》了。

诡谲的是,不单男人喜欢洛丽塔,其实女人也喜欢洛丽塔的——比男人还喜欢呢,虽然经常是以恨的方式表现出来。

巴赞说,电影是人类用形式的永恒去克服岁月流逝的悲哀。岂止电影,男人对洛丽塔近乎变态的贪恋,女人对洛丽塔身份近乎变态的执着以及仇恨。不都是源于这种恐惧或者悲哀的心理?

小说《食物链》也是如此,虽然它走的是相反的路线:《洛丽塔》把日常传奇化,而《食物链》倒过来,把传奇日常化。有可能,你读完小说后,觉得这个小说在讥讽老尚,也或者你以为它在讥讽盛丽或吴端吟,但其实不然,我没有讥讽我笔下任何人物的意思。说到底,作为男人的老尚,他并没有特别需要讥讽的地方:虽然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看起来实在有点过了,到了不太得体的程度,但哪匹老骥又不是志在千里呢?而盛丽这个人物呢,也特别可笑,又虚荣又矫揉,但哪个女人又不会这样虚荣和矫揉呢?他们都太普通了,普通成了你我,讥讽他们我实在于心不忍——就算小说对他们仍然有情不自禁的讥讽之意,那也不过是一种自嘲罢了。

王国维在《蝶恋花》一词里写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谨以《食物链》这个小说,作为一面镜子,献给这世间恐惧中的男男女女。

作者简介

阿袁,女,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江西作协副主席。教书多年,读书多年,写作亦多年。作品先后获百花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中华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主要作品有《郑袖的梨园》《鱼肠剑》《子在川上》《师母》《打金枝》《苏黎红小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