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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镜像与精神秘史——评高君《柔情史》

来源:《收获》 | 张天宇  2020年08月03日08:24

纵观古今中外,凡是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文学作品都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了一种真实性。这种真实不仅包括对客观事件的真实再现,更多是展现了生活于现实世界中的人的内心的真实,亦即一种人性真实。司汤达曾将自己的职业形容为“人类心灵的观察者”。走进人物内心、展现人物思绪的流转与心灵的裂变是优秀的作家们共同的文学追求。在高君的长篇小说《柔情史》中,作家致力于“进入他们沉默乃至隐秘的内心深处”(高君语),书写以主人公王玉梅为代表的底层人物的生存困境与心灵深处的百转千回,展现了平凡人的内心的真实与切肤的痛感。

《柔情史》采用了双线并行的结构,以“一章现实、一章回忆”的模式交替延伸。两条线索均以主人公王玉梅作为主视角进行叙述。主线记录了作为芬芳文化用品店店长的王玉梅的现实生活和她与白羽的隐秘而复杂的情感纠葛。副线均为偶数章节,以“母亲”为题,回顾了王玉梅的童年记忆及其成长经历,展现了王玉梅眼中的母亲的形象以及王玉梅对母亲的态度变化。副线穿插于主线之中,在第20章母亲去世后戛然而止,为主线作了背景上的填充并影响着主线的发展。双线并行的结构伴随着王玉梅母女情、姐妹情与爱情等多重情感的复杂交织,读者能够从历时性角度对王玉梅的生存困境产生更全面、更深入的认知。从内容上看,《柔情史》更像是一部心理小说。在全知视角下,人物的心理活动暴露无遗,作家以复调式的写作将小说主要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流动跃然纸上,刻画出活在当下的芸芸众生真实的内心世界。

《柔情史》采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表露能够使读者对人物形象产生最直观的感受,而形象的进一步丰满与读者对人物形象产生深入的感知则多是通过荒诞离奇的梦境和人物隐秘的潜意识得以呈现。

王玉梅与母亲、与情人白羽的关系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脏兮兮、臭烘烘的生活环境和旁人对王玉梅母亲的鄙夷和咒骂使王玉梅从四五岁时就表现出了不同于常人的敏感和羞耻心。她心思细腻,在意别人对母亲、对她的家的看法,旁人的看法深刻影响了她对母亲的印象和认知。王玉梅经常会进入到一种闻气味的梦境中。在梦里她央求一个朦胧而模糊的他者认真地闻自己身上的气味,问对方“我身上到底臭不臭”。在她心中,作为拾荒者的母亲就像“一个令人讨厌、恶心的臭垃圾箱”,她的被人称作大粪池的家带给她的尽是耻辱和不堪。王玉梅害怕与母亲、与自己的住处融为一体,强烈地渴望与之隔绝。如果说“臭”是自己家庭的特征,那么“不臭”才能证明自己已经和原生家庭划清界限。这类梦境的反复出现和王玉梅对他人反复询问说明王玉梅对脱离原生家庭与获得他人认同有着强烈的渴望。

王玉梅的想象在小说中数次出现,昆虫往往成为这些幻象的主角,将王玉梅的潜意识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展现。如母亲去世前王玉梅曾想象自己拼尽全力用拐杖将母亲打倒的情境,在幻象中,她看到两条美丽的蚯蚓从母亲的嘴角蜿蜒爬向自己的双臂,并在想象中感受到了蚯蚓湿滑的触感。尽管王玉梅并没有这么做,但她在潜意识中有强烈的打败母亲、摆脱原生家庭的念头。可怖的是被打倒的母亲的面容变得年轻、美丽,五官神似自己。当这一自己的化身对自己说“有你脏到份儿上的时候”,王玉梅终于意识到母亲是自己想要挣脱却终究难以摆脱的存在。母亲是王玉梅的镜像,王玉梅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之后处在孕期的王玉梅观看动物世界时,看到电视上的母蜘蛛被一群小蜘蛛吸血吃肉的场面,她觉得自己吃进去的不是零食,变成了母蜘蛛的肉抑或人肉,自己正孕育着的是一窝也会吃掉自己的饿皮虱子一样的小蜘蛛。在她的幻想中,两条美丽的蚯蚓再次出现,从母蜘蛛的嘴角爬出,钻进她的皮肤。很明显这是她上一次想象的复现。母亲就像母蜘蛛,被自己吸血、蚕食,最终推向死亡的深渊。而自己用尽一生摆脱母亲,最终又何尝不会落得和母亲一样的结局、被自己的后代吸血、蚕食?母蜘蛛与蚯蚓的幻象触动了她内心最隐秘的部分,唤起了她的罪恶感和不安。透过王玉梅的潜意识可以看出,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对我国古代文学倡导的循环论的复归。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王玉梅的经济实力、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均超越了母亲。但王玉梅认为自己一直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无法摆脱母亲带给自己的影响。血缘是一条剪不断的线,牵连着母女二人。小说结局处白羽被大火球吞噬预示着王玉梅即将面临与年轻时丧夫的母亲相同的命运,带有一种命运的轮回感。

白羽是小说中王玉梅唯一爱过的异性。白羽的出现仿佛触碰到了王玉梅情感的开关,让从未体味过正常的亲情和爱情的王玉梅坠入柔情之中,难以自拔。小说对于王玉梅性爱体验的心理描写非常细密,借助身体话语努力捕捉王玉梅期待、羞耻、快慰、甜蜜的心理变化。一些片段颇具意识流小说的色彩,以梦呓似的自语展现王玉梅混乱而矛盾的思绪,如:

——他现在想我吗,他像犁一样弓着的上身,他再回来看我的第一个眼神,他一额头的汗水,他脸会红吗,像个老手,他再要时会怎么说,他可真下流,我不主动说,下流,我主动说还是不说,还会再有吗,回来回来回来,回来了,不回来了……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理贯穿于两人的情感历程中,男女双方都对这份感情感到苦恼却无法自拔。王玉梅在和白羽发生关系之初一直小心翼翼且忧虑重重,并将这份忧虑带到了梦境之中。在与白羽第一次发生关系之后的恍惚之中,王玉梅梦见自己和白羽的关系被一个走路脚不沾地的老太太发现,老太太对二人关系的戳穿和口中透露出的店员小艳对她与白羽的关系心生怨恨都令王玉梅不寒而栗,直到摔碎杯子感受到被烫的感觉才如释重负。王玉梅在潜意识里害怕她和白羽的关系被人揭穿,非常在意他人对她的看法,正如之前王玉梅到处询问别人自己的气味一样。王玉梅十分在意他者对自己的印象和看法,这是母亲、是她的原生家庭对她产生的影响,也是她在与白羽的感情中裹足不前、充满畏惧的根源之所在。工作中的王玉梅勤劳能干、经营有方,有着堂吉诃德的干劲和勇往直前的精神;而爱情中的王玉梅则思虑过重,具有哈姆雷特似的延宕。

结尾处白羽点烟花时,王玉梅反复说“别点了”、“别去,让它崩着你——” ,结果一语成谶,名为地久天长的烟花化成一个大火球,与之相伴的是白羽撕心裂肺的叫喊。王玉梅在白羽点烟花时表现出的害怕和抗拒暗示她在潜意识里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她害怕自己的爱人遭遇不测,但害怕之余是否会有“他也会和我一样残缺”的期待,我们不得而知,因为两人都深知王玉梅的残疾是他们无法结为夫妻的最大原因。名为地久天长的烟花出现故障,火球中的白羽性命难保,则是对地久天长这一美好期许本身的讽刺。王玉梅和白羽都对越来越近的分别心知肚明却难以割舍,两人的难舍难分的柔情史因一场意外戛然而止,地久天长实质是一个自我安慰的谎言。

小说以“柔情史”为题,展现了王玉梅与母亲、与白羽的情感变化历程,亦可称作是三位主要人物的精神秘史。遭人厌弃的成长环境使主人公王玉梅自幼心思细腻、敏感,身体的残缺造就了她内心的坚韧与冷酷。但王玉梅内心的坚冰在遇到白羽后逐渐消融,白羽的出现疗救了她内心的创伤,使她获得了爱的力量与对爱情的渴望,转变为一个充满温情的女人。从王玉梅身上,我们能够看到一个饱受身心创伤而又几经折磨的女人的心灵的演变史。王玉梅的母亲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家庭却不被孩子们理解,一生都在承受家人的鄙弃、对抗和外人的冷眼相待与利用,从未感受过纯真的爱情和亲情。母亲将生活的重心放在两个孩子身上,到暮年终于可以追随自己的心与意中人共度余生,结果遭遇意外,生命戛然而止。母亲以自己苦难的一生演绎出一部命运的悲情史。白羽起初具有十足的善良和正直,结果人善被人欺,在遭遇了被退学和被逐出部队后,独自游荡江湖的他收起了之前的莽撞和直率,性格中增添了些许的谨慎和世故。在社会中饱经磨砺的白羽从王玉梅身上获得了情感的慰藉,两个本是形单影只的人在生活的苦难中彼此依偎,互相取暖。王玉梅的出现让白羽早已荒芜的心重现生机,焕发出铁血男儿心底的柔情,激起他对王玉梅的责任感。白羽的心路历程几经流转,同样带有“史”的意味。

“史”本意为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过程的记述,在某种意义上标示着对现实的记录。《柔情史》作为一部心理小说,在表现当代人的内心真实与人性真实上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比如小说中出现的多对恋爱关系值得读者玩味。文中所有恋爱关系中的男性与另一半的感情都不纯粹,常常是怀有利用对方的目的,意图压榨和消费女性。而处在恋爱关系中的女性对对方往往基于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无私奉献只为寻求情感寄托,她们恋情的结局多是遭受情感创伤。如王玉梅母亲的情人是位老教师,他选择母亲更多是看上了母亲的钱,想用她的钱在乡村盖所小学。两人的感情最终因男方母亲的反对告终,母亲心中一直意难平,却到死也没能实现和旧情人重归于好的夙愿。小黄毛的诸多前男友总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她进行疯狂的压榨,他们用她的工资和奖金消费却从没碰过她的手。许强看上的是王玉梅城里人的身份和她的房子,选择王玉梅作为未婚妻只因她能够满足自己成为城里人的需求。他对王玉梅的侵犯和诱奸小黄毛给姐妹二人都带来了心灵上的伤害。白羽与王玉梅虽有灵魂伴侣的意味,双方都曾为这段感情付出了真心,但二人发生关系后白羽因发现王玉梅是“处女”而感到震惊,随之产生了逃避责任的想法。白羽不想娶她,也在之后有过和其他女人相处的经历。白羽的态度让王玉梅感到了深深的折磨。这些处在两性关系中的人物形象都颇具典型性,将其放在现实生活中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突兀。作家身为男性,能够站在较为客观的角度对两性关系持有清醒的认知和敏锐的判断,能够手持利剑将爱情中的私欲和谎言一一戳破,能够跨越自己的性别角色拥有关注女性的生存境遇及其在两性关系中的处境的自觉,在关注性别差异之余还关注到了女性性别内部个体的差异,这本身就已是难得可贵。《柔情史》在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关注和对于隐秘心理的剖析上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高君以其细腻敏锐的笔触书写了当代平凡人物特别是平凡女性的生活困境,触碰到了底层民众内心深处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