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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斑斓志》:苏东坡是个强势的偶像级古典诗人

来源:澎湃新闻 | 高丹  2020年07月24日14:48

苏东坡拥有古代诗人中少有的豁达与乐观,他与他生活的北宋时代的诗酒风流,在今天这个物质主义时代释放出了更大的魅力,这与同时代其他中国古典诗人相比差异明显:不仅没有因为高古而造成疏远和隔膜,反而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关于苏东坡的书籍也有许多,有林语堂先生《苏东坡传》珠玉在前,作家张炜笔下的苏东坡会是怎样的面貌?《斑斓志》

《斑斓志》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作家张炜新作《斑斓志》,书中依苏东坡的生命轨迹,从“不自觉的强势”“真伪自由书”“一生刑赏”,到“从娇客到弃石” “直击沦落客”“异人三视”,最后再到“不可套语解东坡”“走不出的迷宫”,全书分七讲,共计一百二十余题。

十年来张炜出版过四部古典诗学——《楚辞笔记》《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读诗经》。苏东坡人生奇崛,张炜在《斑斓志》一书中写道:“尽管苏东坡命运多舛,坎坷无尽,从高巅滑下深谷,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失败者。他是作为一个顽强抗争、百折不挠的形象,屹立在历史尘烟之中。他以区区六十余年的生命,创立万卷诗章、 三州功业,更有功业之外的累累硕果。”《斑斓志》是张炜先生几十年古典诗学研究的结果。

自宋以降,无论士林民间,苏东坡传奇之多色彩之盛,几乎无有出其右者,庶几等同于现在的“网红”。诗人身居庙堂顾盼山林,躬耕田园遥望宫阙,通常被视作儒释道互补的人物。张炜就此论道:“苏东坡并不是那种轻易就范于成说的人,他既能坚执,同时又是一个博采广纳的人。他对三大学术流派由向往到终生不渝地信仰者,唯有儒家一途。”(《个人的儒释道》 )论说诗人的政治立场:“他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改革派,而是一个求真派和务实派。那个意气风发、同时又有点意气用事的苏东坡,已经成为过去。”(《浪漫的枝丫下》 )《斑斓志》内页

《斑斓志》内页

千年来,众多言说苏东坡的文字中常有泛道德化的倾向,如对那句“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更有死敌章落难时诗人送去的殷殷关切,都被作为最宽容最仁慈的范例。而张炜认为:“实际上苏东坡一生最主要的交往者和陪伴者,也还是达官贵人与文人,更多的还有一些趣人。他与平民的交往是被大大渲染过的,而且许多时候都是在人生的困境中才发生。所以这样的‘双陪’说、这样的至高境界,说到底苏东坡是难以抵达的,不过是有强烈的愿望而已。”(《双陪之说》 )

而在《眼中无一坏人》一文中,张炜提出:“我们可能会发现,对一种彻底绝望中的人性,似乎也就失去了简单评判的兴趣:人性被利害所辖以至如此黑暗,那还有什么话可说?怎么就一个’坏’字可以了结?人性自古以来也就那样,它在怎样的环境下演变成如此可怖的状态,倒是需要我们一直盯住、一直质问下去的。生命是渺小的、矛盾的、多解的,更是可怜的。如果说我们从这里读出了诗人的宽宏大量,还不如说读出了诗人对于人性的极度绝望和无望。”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标准,超越时代的局限是最难的。面对一位偶像级的古典诗人,须持平心正气之论。张炜认为,苏东坡常常表现出一种“强势”。这往往是不自觉的。道人所未道,察人所未察,总有敏捷的先手,这都给人一种强势感,客观上也必然招致嫉恨。“恃才纵气,而不是恃才敛气,这似乎是他这一类大才子最显著的特征,实际上也是他们命运的死穴。记录中苏东坡辩论起来豪情万丈,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痛快之余也对他人形成了压抑。”张炜说。《斑斓志》内页

《斑斓志》部分选段:

《最大的虚妄与神秘》

封建宫廷不过是人工所能造出的最大神秘,也是最大的虚妄。它曲折隐晦,难以为外人所知;它的晦涩性无论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这个地方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一些“大事”。这个阔大、伟岸和堂皇的建筑群让人瞩目,在一代又一代的仰望中,被镶了一道金边。不过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它在上苍眼里不过是一处“蜂巢”而已,是微尘聚散之一例。真正的大世界还是天籁自然,是万里长空,是星辰日月的昭示。人世间对于皇家宫廷的好奇心是无法泯灭的,这是一个传统,是人类积习。有时人们会根据一些传说,用最好的想象去揣测,其实一切都是幻觉。

苏东坡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讲起朝廷里的名臣如范仲淹等人,他们革除旧弊,开拓新局,史称“庆历新政”。国子监直讲石介写了《庆历圣德诗》加以颂扬,东坡读到这首诗时刚刚八岁,那时就读于乡校,有人把这首诗带给老师看,引起了他的好奇。因为不了解诗中提及的人名,就焦急地询问,老师说:你一个小孩子不必知道这些。东坡喊道:难道他们是天上的神仙?只要是地上的人,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由这个记载可以看出,幼年苏东坡是何等倔强何等向往,自小驻入胸间的就是一些能吏名臣,一些流传千古的人物。

那些人物出入宫廷,服务于朝廷,声名远播,事迹动人。这对于一个边远地区的读书少年而言,影响是决定性的,在此,榜样的力量显现出来。一棵茁壮成长的、将要成为巨材的小树,在那种难得的时代风气里英姿勃发、绿色葱茏。

民间有一句俗语:“树挪死,人挪活。”苏轼即将北上,随父远行,去寻找自己的理想。个人的前程与国家的前程合而为一,是心中最美好的图景,在他的脚下化为金光闪闪的道路铺展开来。人生最初的行走往往如此,有志向、有目标的人尤其如此。他们不愿固守,也不能待在原地,好像总有一束强光在前头引导,让他们跋涉不停,让他们追赶。

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如愿以偿。苏轼二十二岁高中进士,并为皇帝与名臣欣赏,尽管后来仕途蹭蹬,还险些丧命,但五十一岁的时候即侍立迩英阁,弟弟苏辙紧随其后。兄弟二人获此殊荣,成为元政坛上令人瞩目的事件,在朝中一时传为美谈。迩英阁古槐参天,花香馥郁,多少名公巨卿在此流连,可谓风光无限。苏洵将耕读传家的传统发挥到极致,眉山苏氏就是中国乡绅文化的缩影,其儒家情怀,苏家子弟直到最后也难以超越。在宫廷中,即便是最为痛苦的时刻,他们也只能在隐隐的不安中质疑。这质疑之声回应了更遥远更恒久的召唤,矛盾重重:有时欣然释怀,有时痛楚不安,有时迷茫无绪。

苏东坡的局限也属于很多读书人。一个生命置身于体制之中,很难有一个例外。

《不自觉的强势》

因为天性,因为少年得志,更因为才华和责任,还因为刚直不阿的品质,这一切综合一起,使苏东坡常常表现出一种“强势”。这往往是不自觉的。道人所未道,察人所未察,总有敏捷的先手,这都给人一种强势感,客观上也必然招致嫉恨。恃才纵气,而不是恃才敛气,这似乎是他这一类大才子最显著的特征,实际上也是他们命运的死穴。记录中苏东坡辩论起来豪情万丈,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痛快之余也对他人形成了压抑。他在《文说》中自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这是怎样的豪迈,这里有自许自足、夸耀和自豪。虽然说的是实情,是一种真实的表露和描摹,但如果由他人说出岂不更好。

苏东坡的“强势”实际上根源颇深。早在宋仁宗时期,两兄弟同为进士的时候,皇帝就对皇后说道:“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此话不会止于后宫,而必定远传,于是也将招致更多的嫉妒和警惕。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对苏东坡盛赞之至,他的一句褒贬即关乎青年士子一生的荣辱。从处世的智谋来看,苏东坡有了这样的声望和期许之后,自当安于谦卑,谨慎从事,这是东方智慧的重要元素,而他却鬼使神差地忘却了。总之各种缘由综合一起,使他走向了一个宿命般的结局:众矢之的、群僚惴惴。似乎他的每一步行走和每一次发言都被记录、观测和挑剔,于是铸成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后果。这也是苏东坡自己所不愿意看到的。因果相袭,化为陌生之物将他包裹起来,最后使他举步维艰,受尽折磨和屈辱。

这是一位天才的不幸、一种文化的不幸,从古至今大致如此。在这种可怕的循环与强大的合力中,没有人能够将受难者牵拉出来,将其引上洒满阳光的人生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