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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的崩解与现实观照的可能

来源:文艺报 | 谭天  2020年07月22日09:00

Priest的原创小说《无污染、无公害》(2018)很轻。轻到辛酸苦难、江湖恩怨都成了作品中的“梗”,被作者嬉笑尖诮地写出来,分不清是喜是悲。这种“轻”与其说是作者的生活经验“不接地气”,不如说这是写作者一种无可奈何的处理苦难的方式。

小说中的男主角喻兰川是海外留学归来的商业精英,表面看似光鲜实则需要天天加班攒钱还房贷。喻兰川的大爷爷突然离世,喻兰川因此接管了爷爷曾住过的一百一十号院内的一套“老破小”住宅及其武林盟主之位。接过这个天降重任后,喻兰川才发现,自家的老房子就是武林盟总部,自己身边有一群隐居于市井的“江湖中人”。平凡如隔壁老大爷、楼下煎饼摊小贩、街道口大排档老板、洗衣店员工等各色人等皆身怀绝技,武林中甚至还有“五绝”的传说,一个若隐若现的魔教似乎也正在“搞事情”——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似乎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了主人公的身边。

小说中的“五绝”之首“寒江雪”的传人即是喻兰川。这个毫无“江湖气”的白领遇事先报警,开个武林大会都要先跟派出所备案,堪称书中遵纪守法第一人。“浮梁月”的后代是一个中年胖子,每天被妻子、孩子、老人搞得团团转,胖到连赶公交车都费劲。“穿林风”的孙女是公司女老板,半点武功不会,专写公众号的鸡汤文自欺欺人。“堂前燕”的传人是“社恐”“死宅”,平时喜欢收集动漫模型,不敢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万木春”的后人即书中女主角甘卿,甘卿平素喜开店装神婆吓唬情侣,生活过得比房东老太太都养生……“五绝”如此,“魔教”也改头换面了,主要业务是传销——专门忽悠老年人购买“三无”保健品,甚至还搞封闭训练营来洗脑骗钱。

在传统古代小说中,“江湖”原本是与官方相对的民间补充机制,江湖中人于庙堂之力不可及处发挥作用,也即所谓的“江湖救急”“主持公道”。进入现代社会, “江湖”自然而然地退场,隐遁于武侠小说中,在虚拟的世界展现正邪之争,寄托着作者和读者的“江湖梦”,也即福柯所谓的“异托邦”(通过想象规划出来的、可以把现实社会或主流社会无法容纳的异己因素投入其中的一个空间)。江湖从现实走入小说,即是从具有实用价值的民间补充机制走向具有精神价值的“异托邦”叙事。而当身处“异托邦”的江湖被再度移植到现代社会时,江湖就自然而然地崩解了。

在这部小说的叙事中,“五绝”的继承人与魔教已难以承担传统武侠叙事中正反方的角色任务。叙事主体不存,则作为叙事的江湖又如何能继续下去呢?而在功能上,作为民间补充机制的江湖亦将其“职能”让渡给了基层派出所。恰如武林盟总部的地址,“第一百一十号院”所暗示的,这是一个民间的“110”——但既然现实中已有了真正深入基层的、为人民服务的“110”,人们又何必期求武林盟来维护人间正义呢?也难怪武林盟主喻兰川每遇事会先报警了。

至于“江湖救急”,《无污染、无公害》的第一个故事就展示出了“江湖救急”的“失效”问题。“老江湖”钱大娘因儿子身患绝症而困窘不堪。喻兰川为她在募捐平台上开设了捐款渠道,却响应者寥寥;老一辈江湖人虽愿掏出养老金凑手术费,但却杯水车薪。最后,问题的解决还是靠了营销号炒作、买热搜等手段。在现代社会的“挤压”下,江湖义气也已“失灵”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变成了 “管好自己”、“不给他人添麻烦”。

然而,抛弃失效的江湖,只依赖现代社会的制度就能过得好吗?小说中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喻兰川成绩优秀,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他这个武林盟主却依然只能过着熬夜加班、谨小慎微的生活,生怕留下一点儿不良记录从而影响自己的社会信用。活得如此战战兢兢,很难称得上一个“好”字。喻兰川的“反面”则是女主角甘卿。甘卿曾仗着会武功,年少轻狂时不仅辍学还留下过案底,此后再难找到像样的工作,无法被社会主流秩序接纳,得过且过地混日子。“穿林风”爷孙杨清、杨逸凡二人又不一样,杨清既是国企老干部又是丐帮帮主,拥有双重权势地位,最终却闹得父子反目、挚爱远走,老了以后被陈年旧事搞到灰头土脸;杨逸凡抛弃武林,一心只想赚钱,成为女总裁,却在社会舆论的声讨中名誉扫地,最终坦承自己只是个被金钱包裹的懦夫。读书、武功、权势、财富等等都是世俗意义上的“优势”,按照常理,有它们的人总比没有它们的普通人要过得好,所以大家才会孜孜不倦地追求这些。但假若这些“优势”并不能令人过得幸福,那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又该当如何呢?

Priest的前两部作品《默读》(2016~2017)与《残次品》(2017)都有一个明确的苦难源头以及一条清晰的解决路径。《默读》里的源头是法律制度的腐败寄生者与复仇的受害者,解决路径是男主角骆闻舟在费渡的帮助下,带领警察队伍战胜邪恶,以法律自身的力量解决苦难、维护正义。《残次品》里的苦难源头则是技术对人的异化,解决路径是炸掉人工智能主机,重新伸张人文主义精神。但到了2018年的《无污染、无公害》,主角们却仿佛身处“无物之阵”,看不到一个只消打倒TA就能终结苦难的“大反派”,也不确定自己遭遇的一切到底应该怪谁——尽管在故事情节的设定中有一个名叫王九胜的反派人物,但这个人物最终却并未激发出任何惊天动地的“正邪大决战”。相反,王九胜是因为心脏病突发、无力反抗才被捕的——如此滑稽、荒诞甚至无厘头的落网原因可以证明,他本人只是一个“故事层面”的反派“符号”,并不能承担实质意义上苦难源头的“重任”。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便王九胜被捕,主角们的生活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改善。

也许因为现代社会制度在解决苦难上的“失灵”,所以作家和读者们总想用幻想在异世界探索更多可能。武侠小说书写的江湖无疑是其中最迷人的异世界幻想之一。但江湖真的降临到现代社会后,它却又沦为了一片干涸的水泽、一种旧日的残影,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与意义。现实失灵,幻想也失灵,那么大家该往何处去呢?《无污染、无公害》对此也无可奈何,作者只好用一种轻巧的文笔来给小说减轻“重量”,尽量削弱作品尖锐的质感。可这毕竟不是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小说中的有些地方甚至因此而失之油滑。

在小说结尾,作者安排主角喻兰川辞职,与甘卿浪迹天涯。这对情侣决意抛弃都市生活的束缚,驱车游历全国各地——他们不在起点、不在终点,而将一直“在路上”。他们对“江湖”和社会无能为力,但至少还有彼此,还有爱情。这种悬置处理也是“江湖”干涸后两条鱼“相濡以沫”的生动体现。显然,作者本人的内心同样迷惘,她只能把问题摆在眼前,留待读者们去思考。而喻兰川在燕宁市的那套爷爷遗留的“老破小”住宅则似乎昭示着,那些未解决的问题将一直存在,是起点,也是归宿,他们以及我们,注定有一天将回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