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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的文字划过黑夜,比流星更为神奇

来源:《收获》 | 艾伟  2020年07月20日08:36

短篇与名利无关,它沉默地存在,很少有媒体关注它。一个作家之所以写作短篇,纯粹是出于对这一文体所蕴含的力量的热爱。短篇小说篇幅短小,却有能力置疑貌似正确的观念,有能力使坚固的世界坍塌。

卡尔维诺在《闪灵》里,这样描述主人公在某日的瞬间感觉:“我其实一无所知……我以前竟全然未曾觉察,我对所有的东西全盘接受。”

我们接受了这世界现存的一切:交通灯,汽车,海报,制服,纪念碑等,以为这一切有着无可撼动的坚固性。

可是小说主人公重新用“无知”的眼光打量着这世界既定的一切,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发现那个被我们丢失了的另类知识。

这篇小说极像是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隐喻。短篇小说其实就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另类知识”,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次意外事故。

《最后一天或另外的某一天》是我2020年初写的一篇小说。在创作中我们喜欢谈灵感,灵感是件神秘的事,在长篇或中篇写作时我不太相信灵感这件事,如果硬要说灵感,通常也指的是在某个局部的写作过程中,可能会有连作者也没有料到的神来之笔。这也是写作的乐趣所在。写作总能和意外相遇。但说起短篇小说的创作,我得承认灵感是存在的。短篇小说对一个作者来说更像是一次偶遇,它就在那儿,在黑暗中等着,作者在那一刻刚好像一个发光体,照亮并看见了那个故事。

博尔赫斯的诗篇《宁静的自得》中的一句诗打动了我:“光明的文字划过黑夜,比流星更为神奇。”我觉得这句话用来描述短篇小说写作最合适不过了。短篇小说这种文体配得上“神奇”这个称号。

这个短篇,如小说题目所示,我写了这个女人一生中的两天时间。作为作者,我承认我不理解这个女人。我只知道她深不可测,我们的语言很难规约她。关于她的情感,她的思想,她的行为,我们很容易对她得出一个貌似稳固的形象。但可能我们是错的。我们错误在于我们总认为这个世界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同样试图用我们的逻辑去理解她。我们确实有很多“科学”工具,有很多的认知系统,但我们同时得承认,短篇小说不是“科学”,现实生活其实是没有逻辑的,一个人也很难自成逻辑地生活,永远有余数。在这部小说里,我对这个由逻辑构成的并让我们安稳的认知系统做了一次小小的嘲讽。比起逻辑,我更关心的是人的复杂性以及不可规训。

大约十多年前,我读过一个短篇小说。我已记不得篇名,也记不得作者及其国籍。我记得那个故事。小说写了一个母亲,儿子吸毒成瘾,母亲想让儿子戒毒。儿子说,不可能,我无法克服毒品的诱惑。母亲说,儿子,我和你一起吸,然后我们一起戒,如果我能做得到,你一定也要做到。

小说的结局是这样的:儿子奇迹般地戒毒成功,母亲却戒不掉。最后,儿子非常鄙夷母亲,独自离家,抛弃了被毒瘾折磨的可怜的母亲。

这篇小说同样隐藏着短篇小说的秘密。小说的“事故”起始于母亲的突发奇想——出于爱而沾上毒瘾。就这样,小说走上了它自己的逻辑,抵达那个无比悲凉的结局。

这个结局其实就在我们的生命感觉里。这是一个关于母爱伟大的小说,也是关于爱的不对等的小说,当然也是关于人性弱点的小说。我们都知道生活中的这个秘密,当一切以如此残酷而惊心的方式呈现时,我们还是被刺痛了,我们会由此打量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以及其中的错谬。

因此,短篇小说不是现实生活本身,而是越出现实常规的产物,是这个正常世界的一次意外事故。当“事故”发生时,我们才会那么愣一下子,才会对我们习焉不察的生活重新打量一番。顺着这“特殊”的目光,我们麻木的神经有可能被小小刺激一下。

这就是短篇小说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