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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海棠小说《紧急联络人》:在生活的转角穿梭不停

来源:《十月》 | 王苏辛  2020年07月17日09:22

旧海棠曾经是城市的外来者,渐渐又成了城市的一分子(精神意义上的)。然而经过多年的城市生活,她突然又住到山里,不知道的,会误以为她即将成为一些媒体宣传文里的“隐居者”,很快就得信佛。但旧海棠偶尔发个朋友圈,仍旧保持着旺盛的烟火气,仿佛只是从 静安区搬到了宝山,从朝阳区搬到了丰台。

她笔下的人物,也有点江湖儿女的样子,不拘泥,更不沉溺,始终用自己的方式,从四面八方获取生活的能量。正像旧海棠的叙述本身——有大段的对话,而非内心独白。没有剧烈的转折,但始终把景物的流转纳入生活场景的变化中一同消化,并把人与人之间互相影响,能量互相传递的过程描述得很详细。

如《紧急联络人》中第三节不断出现的鸽子——

“我先到,在九方商场门口的广场上看人喂鸽子,也看鸽子飞” 。

“出了婚纱店,经过鸽子广场,正巧鸽子起飞,在我们的头顶上旋转。有的鸽子腿上有哨子,飞起来凌厉地响”。

“鸽子旋转飞时,正好是我们在的楼层高度,霎时间,几百只鸽子朝我们飞来。它们经过我们,朝一棵凤凰木的顶上飞去,然后落在了一栋楼的屋顶”。

“他说,天要黑了,鸽子也累了。停一下又说,它们也是可怜,一天不知道要飞多少场。我在北京读书那年,学校附近也有一个鸽子广场,那是一个郊外的人带着笼子来广场飞。因为要赚喂鸽子的饲料钱,放鸽子的人根本不让鸽子中场休息,让它们一直飞一直吃,这样就可以卖出去更多的饲料。有的鸽子到天黑就撑死了”。

鸽子从近到远,从“我“排遣尴尬的观察对象,再成为近乎符号的存在,与“我”对视,再成为萧威和“我”重新认识的取材对象。鸽子仿佛成为“我”情绪的化身,和叙述中的故事成为一体。

作为一部第一人称的中篇,《紧急联络人》却是以第三人的观察与感受开始叙述的——

“灯光晦暗,这么安排,说不清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也许朦胧是一种美,可以隐藏,可以袪敝尴尬。从入门,我什么也看不见,几乎是被捉着手安插在一个座位上。”

没有主语,直接进入环境,再展开“我”的视角。作者仿佛是故意要把“我”放在后面,而不是从一开始就让“我”统领全篇。也是因了这个开篇,阅读小说时,我仿佛是在跟着环境的变化读,而不是跟着“我”的心情读。小说里大段的人物对话,似乎也与心情无关,只是主人公在借机表达自己的思考,在向另一个人阐述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及困惑。

不同于许多小说人物对话的节制,《紧急联络人》里的对话是大色块的,言语像突如其来的旋风,在头顶盘桓良久突然砸下来。接着另一个人马上又接茬,或者在行动上直接不客气地给予回应。

这样应接不暇地密集交流、交往,让“我”朋友们的变化也成为了“我”的变化,而“我”的困惑,也同样在其他人身上找到注脚。旧海棠似乎是用写一群人的方式在写一个人。但仔细想来,这不就是集体生活的必然?除了那些极为封闭的特殊成长时期,我们无法避免地要结伴,要交流,甚至分享秘密,参观和参与别人的精神世界。也根本不可能,单单一个人在世界上孤立地站着。我们只能通过了解自己理解别人,也只能通过看清别人更加看清自己。旧海棠似乎深谙这一点,所以她让人物不停地走动,不停地穿梭,让他们进入对方的精神空间,参与对方的生活。人物流动的速度,由此构成了小说的速度。一方面,小说故事是有不少转折的,分布着极强的戏剧性,一方面,这种戏剧性又被众多细节所冲淡,被小说人物的流动与穿梭感阻滞。一个加速度,一个减速度,最终让小说呈现出匀速前进的效果。

“我”,萧威,好璟,还有姚姨和她的男友……以及许多戏份不多,但撑起诸多生活中小气泡的朋友们。他们都成了“我”成长的一部分。但如果仅仅是这么穿梭不停,这篇小说,大概很容易写就,只需要把诸多细节气泡张开到最大。可作者的野心远远不止这点。

“我”一上场就是窘迫的,窘迫到感受力超群,能注意到周围每一个细节,连鸽子都可一瞬间成为主角。可作者却也没有让人物在窘迫之中保持沉默,相反,“我”说了很多话,萧威和其他人也不停在说话。这里有大段关于婚姻和感情观的陈述,有“我”为自己内心的不安寻求帮助,有萧威出意外后大家的反应。尽管这其中的对话,也是做过装扮与修正的,但能看出尽力保持体面后,依然能有的慌乱。而在这种慌乱中,“我”的朋友们生龙活虎的生活,始终没有止息。也是在这个基础上,《紧急联络人》的穿梭不停感,终于有了厚度,也有了力量。

与其说这是一群人穿梭不停的生活记录,不如说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转角处,给自己留下了足够多的期许空间,期待自己的身心有所归,期待今后的生活有新的意义。这种期许,原本是他们给自己留下的,可因为踏出改变的一步终究还是太难,他们总期待别人能主动一点。

“我”在朋友们的撺掇下和萧威半推半就,而我的朋友们也把这当成生活中一件乐事,既严肃又像要游玩。可这样一场“游龙戏凤”最终又抵达一个严肃的境地——那就是“我”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要求找寻一个答案,不是爱情的答案,也不是人生选择的答案,而像是,究竟该如何生活的答案。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小说中每一个人,似乎都在这样找寻着,只不过有的人出场时间短,大段人生被几个转折点叙述过去,仿佛显得很独特很果敢,但背后付出的心力,岂止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可衡量。

所以这是一篇遍布声音的小说。看起来有主要人物潜质的萧威,随着他的事故,也渐渐变成小说的背景板,成为“我”成长过程中的背景板。仿佛他把“我”设置为紧急联络人,就是为了帮助“我”成长。

让我好奇的是小说的第四节,“我”和家人的日常,仿佛是又随性又别别扭扭地插播进我的生活里。但细读下,小说中哪一个场景不是在无缝衔接中突然就降临了。只是细想,这本来也就是生活最为自然的状态——我们不可能准备好了再进入下一个场景。我们只能这样随时面对,随时变化,随时处理。

第四节中,我和侄女雅雅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由此可见小说人物的态度——

“我问雅雅,做小孩子好玩吗?雅雅看看我,嘻嘻笑,说姑姑真好笑,做小孩子怎么可能好玩嘛,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好几个大人管一个小孩。但说到这,她好像又发现了什么,说,现在可好了,有个妹妹,大家都管她去了,就没人管我了,有些事我就可以玩了。她可能也挺满意这个发现,蹦蹦蹦跳跳地跑我前面去了”。

在面对突然的变故,不同程度的波折,旧海棠没有让笔下的人物呈现出苦大仇深的姿态,也没有让他们快速甚至敏捷地消化掉所有信息,而是遵从普通人生活的自然状态,让所有的“适”与“不适”通通进入小说世界,然后在具体的写作中,进行筛选。

因此,在阅读《紧急联络人》时,或许会有“某某人好像戏份不多,可以删掉”的感受。但要知道,所有生活,终究是一个生活,所有世界,也只能在进入一个世界之后,才可能表现出层次。而一旦表现出层次,我们便不可能抽出任何一条层次,因为一旦如此,上面或者下面的层次与场景也将失去它的活力和存在必要,击溃整篇小说的布局。

或许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旧海棠没有采取看似更为节制的方式,而是赋予小说一种匆忙感,让每个人物自由穿梭,却也让他们在交往中生发界限。由此,《紧急联络人》中一些细节和人物的“多余”感,看似未经消化,实则又自带活力,所以不可删减。不可否认,这种活力本身,已经让《紧急联络人》,也包括旧海棠其他小说,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积极色彩,这种积极不是单纯的能量向上,而是对四面八方能量的吸纳与吞吐,对周围新气息的渴望。尽管这种渴望,也不过是赋予小说人物一些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并不会解决他们的生活困境(对此,“我”很清楚,“我”的朋友们也许也清楚)。只是,我也好奇,旧海棠是不是会一直带着这样的活力和渴望住在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