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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6期|范雨素:我是那不一样的烟火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6期 | 范雨素  2020年06月24日08:31

 走在五环外的城中村里,发廊的音箱里飘过张国荣的歌:

我是那不一样的烟火,我就是我……

忽地思绪闪到我的一位亲人身上。我的哥哥李开学。

他是2008的新闻热点,他是和我们庸碌大众不一样的烟火。他如鞭炮、如烟火、如昙花一现。如闪电,用自己的生命,赢得了瞬间的灿烂。然后迅速被人忘却。人死如灯灭,现在已没人知道他是谁了。

以科学二字命名的哥哥

李开学是我大哥范云的高中同学,小哥范飞的同事。因为是家中男丁,和我的两个哥哥一样,名字起得讲究。

他家兄妹四人,开学哥哥是老二,老大叫李开科。兄弟俩被父亲用科学二字命名,下面是两个妹妹。

开学哥哥的父母出生在解放前,是贫穷的农民。他们朴素地认为国家落后,遭欺侮,是因为没有科学的原因,所以给儿子用科学二字命名。两个女儿随便取个花花草草的名字。

后来开学哥哥长大后,给自己的妹妹改成诗意的名字,为李咏笛。

我在九岁时候,就已记得哥哥在我家玩时的高谈阔论。那时候开学哥哥和我的两个哥哥聚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是各自的理想。

我大哥的理想是想当个包青天,可我大哥考了两年,都考不上大学。这个理想只能嘴皮上过瘾,实现不了。

我最喜欢看《塔铺》,原因就是里面的主人公王全和我大哥的理想是一样的。

我小哥和开学哥哥的理想是一样的,想当国家总理。想治国安邦,经天纬地。

但我小哥和开学哥哥都只是个老师,这理想也只能说说。我觉得他们俩都不可能实现。

记得开学哥哥说:“东律镇长叫方安邦,这名字起得有理想,所以人家当上了镇长。”

我小哥少年早慧,有天生的资质。但他懒散,说完了,也把理想撂完了。

可没想到开学哥哥几十年如一日,没放下理想,照着理想践行,从不忘初心。

力挽狂澜

小哥忘记了理想,总是嘲笑开学哥哥志大才疏,但他们是好朋友,开学哥哥也不生气。

可开学哥哥在人生路上还是遇到了挫折。

开学哥哥和他教过的女学生谈恋爱了,女学生在初中辍学了,只能回家种地。开学哥哥是通过高考跃过龙门的人,是有铁饭碗的人。在我们湖北,俗称九头鸟,精明透顶的人。在当时八十年代初,从来没有人选择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我的小哥当时就找了个也端铁饭碗的中学老师。这才是皆大欢喜的婚姻。开学哥哥的父亲为了儿子的一辈子着想,坚决不同意。父亲挥舞着棒子,把开学哥哥打得浑身青紫,全是软组织淤伤。

开学哥哥骑着自行车,骑了四十里路来到我家,睡在我家门口洋槐树下的竹床上,睡了一天。想让伤口康复。

最后,开学哥哥还是奉子成婚了。他给儿子取名李挽澜,是力挽狂澜。是勉励自己,要从贫困的生活泥潭里爬出来。

上下求索

开学哥哥虽然陷进贫穷的圣湖的泥潭,但他也不允许自己沉沦。1997年考上武汉大学政治学硕士,2000年毕业。接着进了泰州市国税局。国税局引进人才的同时,还解决家属工作。

可是,开学哥哥进了国税局仍不忘记自己的初心、自己的理想。

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家乡是诸葛亮故里,是杜甫祖居呀!是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有两朝开济老臣心的地方。

开学哥哥在国税局用了3年时间考上了复旦大学政治学博士,他背水一战,别人上博士都在职的。他上脱产全职的,贫穷的家境没了收入。只能置死地而后生了。

苍凉的手势

我20岁离开家乡后,基本上和家人断了联系。在2017年,我成“名”后,和家中诸位亲人又联系上了。

从亲人口中获知开学哥哥的消息。这一年,媒体的舆论数据说:84%的人说我是正面人物,是积极向上的力量。16%的人说我是反面形象,说我仇富了,揭露他人隐私了。

家人说:“开学哥哥活着就好了,他看着你长大的。他在的话,他要一天写一篇檄文维护你,不许别人说你一个‘不’字。”

听了家人的话,我泪如雨下。

开学哥哥走了,论文、课题、就业、家庭、经济五副重担,使哥哥猝死在学习桌前。少年时,哥哥每天说的是要兴国安邦,他没有忘掉初心,但没有实现理想。死在了征途中。

中年的我,回忆起开学哥哥,只记得几帧剪影。

记得第一次看到开学哥哥,那时我八九岁,他十八九岁。我看他的脸如小人书的希腊雕塑,好帅好帅。我11岁那年,躺在门口的洋槐树下的竹床上,嗅着花香看《收获》杂志上的《69届初中生》,开学哥哥看见了,告诉我这是王安忆的自传。

还记得,少年开学哥哥站在门口,举着他那双如拿破仑一样大小的手说:人家说,手小的人,心脏也小,这是真的吗?

开学哥哥和《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是神似,和《涂志强的个人悲伤》中的涂志强只是形似。

2019年是开学哥哥逝去11个年头,11是奇数、是素数、是质数,是忧郁、孤独的,适合写祭文。

-完-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6期

创作谈

提着小桔灯的赤足少年

范雨素

有一个朋友对我说,可以把开学哥哥的故事写成小说。写成小说素材是足够的,因为我认识哥哥十年,从我八九岁,到十八九岁。认识的十年间,有足够多的故事支撑起一个小说。

可我不愿写成一个小说,因为只要回忆起和哥哥相关的故事,我的心脏就哽咽一下,眼睛里就流出一滴泪水,在桌子上花洒一次。想起了哥哥这一辈人,还有我父亲这一辈人。

哥哥叫李开学,名字取自科学的学。他的父亲出生在解放前,不识字。只是朴素地觉得国家的近百年史被外国列强迎头棒打,是因为科学落后,所以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命名为科学。

我的父亲叫范克礼,是我的曾祖父用“国恩家庆,仁义礼智”给八个孙子命名的。我曾在北京南城的大观园看见高高的牌坊上,高悬“国恩家庆”。

我们的父辈出生在贫寒的农家,可他们骨子里都有儒家的入世精神,是位卑不敢忘忧国。

想起开学哥哥,他本来可以一家三口在泰州过围炉夜话,其乐融融的日子。在那里他们两口子有正式工作,无忧无虑。可他是一个有士大夫精神的人,是一个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他放弃了所有的所有,背水一战,来到复旦大学读博。他的理想是做个包青天一样的好官。他的理想如北斗星,是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高悬夜幕,指引他人生前进的方向,是他在夜幕下的指南针。

每当想起哥哥,想起他的高个子,想起他的如希腊雕塑一样的脸。我的眼前就飘荡起好多古人的脸,簞食瓢饮的颜回,不食周粟的芥子推,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杜甫。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想起了无数的身无半文,心忧天下的寒士,他们是草根,是有士大夫精神的草根。

我们的家乡是杜甫故里。我和开学哥哥同住在鹿门山的山脚下,和乡贤孟浩然是乡邻。我们的童年背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背过“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今春,国家逢难。无数个有士大夫精神的草根托起了黄鹤楼,我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去顺义后沙峪做保洁工。这一个小时里,我都单曲循环一首歌,出征(大风歌) :

…………

长江水不可断绝

卫我同胞万万千

…………

我念着先辈的意志

救死扶伤的义士

留取丹心照汗清

那是我民族的气质

…………

看这一次

无数的双手撑起了黄鹤楼

看这一次

中华儿女决不低下头

…………

作者简介

范雨素,湖北襄阳人,老舍文学院高研班学员。曾做过小时工,育儿嫂。现在在北京顺义做保洁。

我们这个幸存的文明古国,五千年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是因为吾国吾民有无数个士大夫精神的草根。用野草的精神燃起了五千年中华文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