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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祥:在时间的深渊 ——小珂作品读后

来源:《十月》 | 杨庆祥  2020年06月18日08:47

短篇小说《奇怪的事》像一幅速写:一对陌生的男女在街头相遇,他们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在想象中他们彼此相爱。然后,一个转身,他们都消失在大都市的熙熙攘攘中。这是现代主义最典型的感觉模式之一—在瞬间爱上一个将在瞬间消失的陌生人。文学史最早确立这一书写范本的,是波德莱尔的著名诗篇《给匆匆一瞥的妇女》,诗人在喧嚣的街头碰到了一个身穿重孝神情哀愁的女性,“一道闪电……随后是黑暗!——啊,转瞬即逝的美人,你的目光使我突然复活”。中国现代诗人戴望舒的《雨巷》将这种书写完美地移植到了中国现代都市语境中,不过,那个巴黎拱廊街头的时髦法国女性变成了带有中国传统气息的丁香一般的女郎。但是在大都市语境中体验到的强烈而陌生的爱却有着现代性的一致。要重写这一经典的主题毫无疑问是有难度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落入观念的窠臼。作家小珂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主题不但没有过时,而且在不同的语境中已然生成出来不同的变体。她的小说所要做的事情,不是重复那个陈旧的主题而是书写那个独特的变体。

在《奇怪的事》中,这一独特的变体在于这偶然相遇的男女对彼此来说都是陌生的,但是对叙事者来说,却又是完全熟悉的。在波德莱尔和戴望舒那里,诗人和他们诗歌中的主人公一样茫然而无助,不知道来自何方,又不知道去向哪里,更不知道是哪一位神灵安排了这一瞬间的相遇。但是在小珂这里,男主角是一个要来接女儿的离异爸爸,女主角是一个准备和情人分手的未婚女性,他们当然遭遇着一系列的烦恼,但是这些烦恼都是日常的、世俗的,在现实的层面能够找到解决的方案。小珂充分发挥了叙事文本的优势,她将在波德莱尔诗歌中出现的“那一瞬”予以无限的延长和拓展——尤其是在心理的层面,她以铺陈的方式穷形尽相地刻画了这一对男女彼此的欲望和幻想。通过这种叙述,她改写了“瞬间性”在波德莱尔那里的含义,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的瞬间是这么描述的——“这是最初的爱也是最后的爱”。但是在《奇怪的事》里,这不是最初的爱也不是最后的爱,这是重复发生的、反复上演的、无数男女普遍的情感状态。也就是说,小珂通过她的叙事文本将波德莱尔的“唯一性”和“神秘性”书写成了一种“复数性”和“世俗性”。在这个意义上,虽然她铺陈的语调有时候难免让读者觉得有些啰嗦,但也许只有如此,才能将这件“普通”的事情“奇怪化”吧。

在《奇怪的事》这篇小说的结尾,男主角转身发现他“意欲”的对象不见了,但却并没有特别的懊丧,相反,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只要她还存在,就有希望。只要她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一角落,他就一定会找到她。”请允许我们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这两人确实彼此找到了对方,并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时候我们可以去读一读小珂的另外一部中篇小说《万水之源》,这部作品写作时间早于《奇怪的事》,但是如果从文本的关联性上看,它更像是《奇怪的事》的一个后续作品。

《万水之源》写一对青年男女的婚姻生活,女主石清,男主李燃。小说的叙事线索非常简洁朴素:先写单身状态的石清,出身工薪阶层,有一份看起来很稳定的工作,美丽活泼,能把各种裙子都穿出很好看的样子。然后是恋爱状态下的石清和李燃,他们志同道合,性格相投,在吃喝玩乐上尤其有惊人的默契,他们看起来是如此般配——唯一的瑕疵是,单亲家庭的李燃无法提供婚房的首付,而石清的父母也勉为其难。从表面上看,这是这部作品最大的冲突,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而这两个相爱的人又是如此渴望在一起。好在这一冲突很快就得到了解决,石清的父母在石清沉默倔强的示威下作出了让步,竭尽所能地提供了婚房的首付——虽然所谓的婚房不过是30多平米的二手蜗居。以结婚这一事件为界限,这部作品可以清晰地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石清和李燃对生活的热望和对未来的确信,当然,在这一点上,石清比李燃更坚定执着。而后半部分则是对前半部分的逆转,期待中的美好生活并没有出现,现实是无趣、乏味、庸俗以及无法控制的意外,不是好的意外而是坏的意外。对石清来说,她在前半部分几乎以飞翔的姿态扑进生活的幻觉,因此,当她跌落之时,必然会有加倍的伤害和伤心。

在处理青年的失败人生这个主题上,这部《万水之源》是彻底的“写实主义”,小珂甚至都无意去处理这失败背后的社会结构,因为她有信心用人物的命运来呈现这一结构的压迫性。她用一种几乎透明的叙事方式将男女主角的故事和盘托出,她以这种方式让故事更有冲击力,但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在这种叙事者“知道一切”并以为“写出了一切”的叙述快感中,小说不可言说的一部分被稀释了——小说有时候需要保持它一定程度的“不可知性”,就像《奇怪的事》里面的那对男女一样,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这反而洞开了故事的可能。小珂有时候会放任她的叙事能力,这是需要自我警醒之处。小说家只有将自己减少到无穷小,他的作品才可能会无穷丰富。

小珂引用了伍尔芙的一句话作为 《万水之源》的题记:“他们会稍微阻挡一下那股洪流”。这句话隐喻地指出了这部作品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指向,它处理的其实不仅仅是一对失败男女的世俗故事,同时也是一个具有超越性的“时间悲剧”。如前所述,小珂善于将瞬间无限拉长,而这拉长的时间洪流,在现代性的谱系里不过是阿甘本所谓的“剩余时间”——无价值的,得不到救赎的时间。这是小珂的一个提问,在时间的洪流里怎么抵抗时间,在时间的深渊里怎么拯救时间?这两篇作品当然不会也不可能给出答案。对写作者来说,答案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作品的人物、结构、调性能够穿透统一的时间,并散发出专属于自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