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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的革新与爱情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雨驿 整理  2020年06月15日08:22

主题: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朋友圈

时间:2020年6月12日19:00--21:00

地点:衡山·和集(上海衡山路880号太平洋百货)

嘉宾:糜绪洋 《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革命与爱情》译者

主持:魏 东 广师大出版社(上海)“文学纪念碑”丛书主编

“给社会趣味一个耳光”

魏东:首先介绍糜绪洋老师,他是《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革命与爱情》这本书的译者,同时是俄科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的副博士生在读,在即将毕业的间隙很辛苦地帮我们把这本书翻译出来。我自己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公司“文学纪念碑”丛书的主编,这本书也被收入这套丛书。

糜绪洋:说到马雅可夫斯基,大多数中国读者对他的印象可能都是一个很正统的前苏联诗人。我甚至在微博上看到有人在评论里说他是“苏联郭沫若”。其实这种说法对马雅可夫斯基不公平,对郭沫若也不怎么公平。之前我们对马雅可夫斯基的了解都是通过剪裁过的片面形象,杨费尔德的这本传记试图为我们揭示一个更为完整、全面的马雅可夫斯基。

马雅可夫斯基有一个特点,或许读过他诗作的朋友都印象深刻——他写的诗是那种所谓的“楼梯诗”,一行诗他要打成三四节来排印。我最早读马雅可夫斯基诗时一个很直观的感受就是读得特别快,你读四行他的诗,其实就抵别人的一行。再加上他中后期诗作的内容往往比较简单,于是读起来非常快,一本很厚的诗集刷刷几下就读完了。

我们今天着重讲讲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形象其实和我们想象中的红色诗人大不一样。如果青年马雅可夫斯基生活在当下我们身边,那么大家很可能会用一个现在很流行的网络术语来形容舞台上的马雅可夫斯基——“女装大佬”。当然,他年轻时候论资历还够不上大佬,所以大概可以说他是一个“女装细佬”。

大家在画册上看到穿黄色女装的少年,就是他早期的经典形象,这件女衫是他妈妈给他缝的,他还专门写诗讲过。还有一个夹克衫,是用粉红色布做的。有时他演出的时候,会有警察专门警告他不准穿这件女装进来,他就会把女装交给粉丝夹在报纸里带进去,到了舞台再换上。我手中这本画册是马雅可夫斯基故居博物馆办的一个特展的目录,这个展览就是通过马雅可夫斯基的各种服装,揭示苏联早期的时尚史。大家可以传阅一下。

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文学战友们将自己称作“未来主义者”“未来派”,或者“未来人”。后世也常把他们叫作“先锋派”,“avant-garde”,字面上就是前卫的意思。最能阐释未来主义精神核心的,或许就是1912年他们发表的宣言——《给社会趣味一个耳光》。

“把托尔斯泰等从现代的轮船上扔出去”

魏东:本书第一章的引言就是《给社会趣味一个耳光》这篇宣言的节录,我读一遍:“时代的号角由我们通过语言艺术吹响。过去的东西太狭隘。学院和普希金比象形文字还难以理解。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从现代的轮船上扔出去。只有我们才是我们时代的面貌。”

糜绪洋:这个宣言宣扬的是一种和传统割裂的行为。其实他们创作中也有很多对传统的借鉴和延续,但很大程度上他们要展现的是自己的姿态。值得一提的是,未来主义最早是一个意大利的流派,1909年他们也发表了自己的宣言,这个宣言也很有挑衅性,说要火烧图书馆、水淹博物馆,让意大利把自己的历史、文物全都抛弃掉。

俄罗斯未来主义还分出了很多小的流派,有自我未来派、诗歌顶楼、离心机派等等,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战友们的分支叫立体未来派,这个流派通常被视为最能代表俄罗斯未来主义的流派。

除了各色女装外,未来主义者们有各种其他招牌性的演出服。另一种装扮是穿高级礼服,戴一顶大礼帽。其实这些未来主义者当时大多很穷,像马雅可夫斯基就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他的大礼帽都是演出时出钱借的。或许是单纯的纨绔子弟扮相过于单调了,他们还得搞一点其他花样,比如在脸上画画,画点狗啊、飞机啊、犹太教神秘图案之类。胸前的纽扣孔里不塞纽扣,而是塞一根胡萝卜,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他们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的许多作品都是在挑战社会既有的美学趣味,是非常挑衅性的,有时甚至就是在直接骂观众。而那时场下的观众往往是资产阶级甚至贵族出身,他们习惯于文人骚客在现场表演些甜蜜的作品,再恭维恭维观众,没想到来了一群野蛮人,穿着奇装异服,胸前还插着根胡萝卜,朗诵的东西要么完全无法理解,要么干脆就是在辱骂观众。

他们团队里还有一个人,也不怎么写诗,就专门用木板砸自己的头,自称生命未来主义者。然后之前说过未来派里面有很多小的分支流派,他们互相彼此看不上眼,可能还要来砸场。比如前面说到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创始者马里内蒂,他到俄罗斯来表演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战友们就跑去现场砸场子,为了展现俄罗斯未来主义是一个独立于意大利未来主义的流派。

“阅读棺材的书卷”

糜绪洋:这就是未来主义者的挑衅性的舞台风格。下面我(用俄语)给大家朗诵一下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早期诗歌,让大家可以直观感受一下我所说的“挑衅观众”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标题叫《给你们!》,但这三个字字面上还不足以传达标题完整的意思,因为俄罗斯人说这个词时一般手上还会做一个侮辱性的手势。他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是在一个著名的诗歌酒吧里,观众都很不满,在下面嘘他,让他滚下台,第二天报纸上立刻就刊登了很多幸灾乐祸的评论,对马雅可夫斯基各种批判。

另一首叫《略谈几句我自己》,是他发表的第一本诗集中的一首诗。开篇第一句——“我喜爱看孩子们怎么死去”。大家知道,在基督教文化中,孩子会受到格外的珍视。因为人们会觉得成年人都已经堕落了,而孩子仍然天真无邪。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名言——“如果美好的未来世界建立在一个孩子眼泪的基础上,那么这个世界我不要”,也就说一个孩子的眼泪比未来整个美好的世界都重要。而现如今跳出来一位未来主义者马雅可夫斯基,他的诗一上来就说自己爱看孩子们怎么死去,可以想象这首诗一发表,媒体上又是排山倒海的恶评。

但如果仔细分析这首诗的话,你会发现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双面诗人,他可以表现出一副很厚颜无耻的样子,“我喜爱看孩子怎么死去”,但同时你也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巨大悲痛——生命充满苦难、忧愁和孤独,对人来说这样的生命越早结束越好。所以当他说喜爱看孩子怎么死去的时候,他是心中带着泪和痛说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其实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致的。他把自己写成阅历很丰富的人,“阅读棺材的书卷”就是说他见过很多生生死死。后面的对话“太阳!我的父”,他是在以基督自况,跟上帝对话。上帝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挥之不去,有时候上帝是他的对话者,但更多时候上帝是他的头号敌人,他要和上帝殊死搏斗。

“穿裤子的云”

糜绪洋:他早期写得最好的长诗叫《穿裤子的云》,听说这首诗在饭圈很流行,因为易烊千玺艺考的时候读的就是这首诗。《穿裤子的云》的序诗中,我们又能看到他在挑衅自己的读者——一开始就把肥胖、软弱的“你们”读者和二十二岁俊美的“我”对立起来。但同时我们也能透过这首叙事诗看出他内心的两重世界,他可以一会儿因肉欲而发狂,一会儿又温柔无比。扬费尔德的传记中也记载了很多别人眼里他的反常行为——一会儿很抑郁,一会儿很狂暴,或许有点像现在常说的双相情感障碍的表现。

就连“穿裤子的云”这个意向也是如此。因为云是一个从古至今诗人都爱用的词,象征纯洁无瑕,但“裤子”在那个年代是个很不登大雅之堂的词。他这首长诗发表后,他的未来主义战友克鲁乔内赫很不喜欢,写文批评说马雅可夫斯基已经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裙子和裤子上了。所以说“穿裤子的云”就和他本人一样,是一个很复杂的双重意象,一边温柔,一边又粗鲁。

俄国未来主义、俄国先锋派不仅仅是一场文学运动,他们经常强调自己是综合艺术。比如马雅可夫斯基,他就没有受过系统的文学训练,之前都是在美术学校学习。这些诗人们对书籍字体、装帧、插图、朗诵的要求不亚于对文本本身的要求。他们发表过一篇宣言,里面说一个词语用不同的字体印刷,朗诵它时重音落在不同的位置,都会导致意义出现很大偏差。因此他们不喜欢传统的印刷书,而是喜欢自己捣鼓手抄本。他们还排过一个未来主义歌剧,从作词、作曲到舞美、道具、编排、演绎,几乎全都是未来主义者一条龙包办。

今天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来讲先锋派的美术,其实这里面也有非常多有趣的掌故。比如和马雅可夫斯基关系很好的画家拉里昂诺夫,这本传记中就有几幅他为马雅可夫斯基画的肖像画,有一幅非常抽象,基本看不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子。拉里昂诺夫的先锋不仅体现在他的作品上,也体现在他对创作的态度上。他一旦觉得自己的风格定型、固化了,就会立刻转型。有时他甚至会直接在自己的展览上宣布和自己现在的风格决裂,转去一个新的团体、新的风格。然后他的战友可能就会很不满,甚至有一次当场就跟他打了起来。

这些先锋派的年轻人就像在摇创新的彩券

糜绪洋:总之未来主义者中间发生过非常多这样的事情,他们分裂得非常快,因为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要创新,每个人都在攀比谁更新。所以未来主义、先锋派通常是很不稳定的团体,内部会不停分裂,分裂时往往又会闹出很大的乱子来。当然闹乱子也是他们预设目标的一部分。帕斯捷尔纳克的回忆录中有过一个很有趣的比喻,就说这些先锋派的年轻人就像在摇创新的彩券,而马雅可夫斯基运气足够好,摸到了大奖,从此就被人记得最牢。

读者:您之前聊的时候用了“战友”这个词,这个词有什么背景?另外可不可以讲一下他跟纳博科夫他们流派的关系。

糜绪洋:在未来主义者活跃于文坛的年代,尽管各个文学流派之间还不至于到泾渭分明的地步,但彼此之间往往还是充满敌意和火药味的。我前面提到过,未来主义者在演出的时候,阵势真的会像打仗一样,有时还是要打架的。扬费尔德的传记里就提到,他们去外省巡讲的时候,许多城市都会如临大敌,安排很多警察伺候。马雅可夫斯基看了就很兴奋,说除了未来主义者,没有别的诗人能配得上这番大场面,读一行诗抵十个警察,这才叫诗。

此外,未来主义者的诗歌中有非常多的战争意象,他们满心盼望着打仗。世界大战开打时他们特别高兴,因为他们以为一打仗就能推翻旧世界,建设新世界了。所以可想而知,对他们而言诗友当然就是战友了。

纳博科夫对马雅可夫斯基,或者说对未来主义总体上评价不高,觉得他们就是为创新而创新。博伊德在他的两卷本《纳博科夫传》里说过,纳博科夫在《塞巴斯蒂安·奈特》中塑造了一个讽刺未来主义者的人物阿列克谢·潘。

不过也不能排除纳博科夫虽然在公开发言中很排斥未来主义者,实际上也受到过他们影响的可能。这就像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态度一样,虽然他一直翻来覆去地骂陀爷,但其实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读者:当世的人里,中国的或者外国的,谁精神气质上最像马雅可夫斯基?

糜绪洋:“顶楼的马戏团”?至少台风有点像未来主义时期马雅可夫斯基,都爱穿奇装异服,然后把演出搞成了行为艺术。

要是未来主义者有朋友圈的话

他们估计会一直相互拉黑

魏东:前面讲了马雅可夫斯基们的诗学观念,下面进入马雅可夫斯基的朋友圈。之前在网上见过一个戏拟鲁迅先生的微信朋友圈的,很有意思。如果马雅也有自己的朋友圈的话,这本传记里的人物都登场,估计会热闹非凡。

糜绪洋:要是未来主义者有朋友圈的话,他们估计会一直相互拉黑。

说到马雅可夫斯基不得不说一位杰出的女性,莉莉·布里克,布里克是她出嫁后的姓,她原姓卡冈。她是马雅可夫斯基一生挚爱,马雅可夫斯基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诗歌全都题献给莉莉。他还有许多诗篇就是写莉莉或者莉莉与自己的生活的。

马雅可夫斯基认识莉莉的时候,莉莉已经和奥西普·布里克结婚了,但马雅可夫斯基仍然对她紧追不舍。这个三人组扬费尔德的传记中有非常详尽的描述,总的来说这三人更像是一个创作小组。莉莉是马雅可夫斯基的灵感源泉,而奥西普则是智囊。奥西普是一个非常硬核的诗学研究者,学识极为渊博。马雅可夫斯基的阅读量其实很小,写作时他往往要寻求奥西普的帮助。比如他写长诗《列宁》的时候,他对列宁的事迹其实不太了解,要奥西普先给他上点课才行。

当然,起初他还需要奥西普的钱袋子,我们之前说到过年轻的马雅可夫斯基一直贫困潦倒,而奥西普和莉莉家都是非常殷实的犹太中产阶级乃至富商家庭,《穿裤子的云》和马雅可夫斯基其他一系列早期著作都是靠了奥西普的赞助才得以出版的。

奥西普尽管非常智慧,却是个很冷淡的人,他虽然跟莉莉结婚了,但他们基本上维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而莉莉则恰恰相反,热情似火。

如果你研究二三十年代苏联文史的话,莉莉的名字常常会冷不丁从哪里冒出来。虽然莉莉在历史上主要以马雅可夫斯基的缪斯而闻名,但其实她本人也非常多才多艺,在这本传记中我们能读到,她演过一些电影,当过导演,马雅可夫斯基在俄国内战时期为俄通社绘制的海报也有莉莉的手笔。

“四面八方跑遍,不如去莫农联”

糜绪洋:未来主义运动大约在十月革命后不久就受到了当局的严厉打击,因此马雅可夫斯基这样的未来主义者一直想方设法在新时代为自己的创作找到一席之地。于是1923年马雅可夫斯基成立了一个叫左翼艺术阵线的平台,简称缩写叫“列夫”,并且办了同名的杂志。除了作为带头人的马雅可夫斯基之外,在这个组织中活跃的还有什克洛夫斯基、罗琴科、帕斯捷尔纳克等。列夫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创作团体,其中也活跃着一大批戏剧、美术、电影、摄影、平面设计界人士。除了过去对形式创新的追求外,列夫的另一个宗旨是“社会订货”论,也就是说文艺创作也应该关注社会的需求。

因此马雅可夫斯基在革命后开始创作更多面向群众的作品,比如内战时期的宣传海报创作,以及列夫时期与罗琴科合作的广告海报。当时很多诗人看不起他,一直引用他的一句广告诗“四面八方跑遍,不如去莫农联”来嘲笑他,但他自己却说,这句广告词是很高品质的诗。罗琴科这个人也值得提一句,因为他可以被视为前苏联摄影之父和平面设计之父。他的摄影取景角度至今仍被许多人模仿,而他和马雅可夫斯基共同制作的广告海报至今看来仍不过时。

魏东:接下来我们回到《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革命与爱情》这本书上。这本书是小糜独立署名的第一本译作,也是我们两个很完美的合作。马雅可夫斯基能留下这么多的影像,确实很罕见。这本书的俄文版收纳了差不多有一百多幅图片,都是非常清楚的。图片丰富,是本书的优点之一。

前面提到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很多词汇都是他自己生造的,把两个词捏到一起,赋予名词以动作,翻出新意,有时特别让人惊奇。翻译这本书不具备很好的语法知识文化背景的话,很难出色地完成这个工作。这本书的翻译品质非常之高,看看译者作的大量解说性的脚注即知。这是优点之二。

第三个,这本书列入“文学纪念碑”这套丛书,是新近出版的四本之一。在之前我编过的三卷本《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中,在前几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帕斯捷尔纳克传》中,马雅可夫斯基在里面是陪衬,他很早就自杀了。只有在这本传记里把焦点聚焦在他身上,我们可以阅读白银时代的文学、文化甚至艺术,像电光影戏。其他作家不太牵扯到广告、电影这类,马雅可夫斯基传把这些全部勾连起来了。这本书的封面也得到很多读者的赞赏,很有构成主义的味道。可以说,在这套丛书里面,这本书非常重要。

整理/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