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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前犹忆护灯人:费孝通《乡土中国》出版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瞿见  2020年06月12日09:42

(1948年4月24日)《观察》第四卷第九期《乡土中国》出版广告

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无疑是经典之作。相关讨论很多,但对其成书历程的梳理较少。然而,对该书的恰当理解可能必须配合以其发表与出版之经历,这对无论是理解作品还是作者本身而言,都不无裨益。作者的一生历经近一个世纪,作为其最广为人知的著作,书中诸文章的发表、出版、重刊的历程也跨越数个历史时期,于中不仅能窥见作者的隐微心绪,也多能发觉时代变迁的意蕴。

问题的提出:1947还是1948?

《乡土中国》全书共14篇文章及一篇《后记》;在三联书店1985年重刊本中又新增一篇《旧著〈乡土中国〉重刊序言》(下称《重刊序言》)。在《后记》中,作者落款以“三十七年二月十四日于清华胜因院”。在自三联重刊后的许多版本中,落款后都紧随以一行加注括号的编辑说明:“(据上海观察社一九四七年版排印)”。

落款中所言之“三十七年”,显系民国纪年,即1948年。在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费孝通文集》第五卷中,即将落款径改为“1948年2月14日于清华胜因院”。落款指明《后记》完成于1948年,但其下编辑说明却标示排印所依据的版本出版于1947年。此中蹊跷在于,何以先于1947年出版全书,后于1948年方完成《后记》呢?

在落款为“1984年10月11日”的《重刊序言》中,作者写道:“这书出版是在1947年,离今已有37年。三联书店为什么建议我把这本小册子送给他们去重刊,我不知道。”此处,连作者自己也明确交待该书出版于1947年,这与书末的编辑说明相符。但作者同时说:“所以该书初次出版时在《后记》中向读者恳切说明:由于刊物的编者‘限期限日的催稿,使我不能等很多概念成熟之后才发表’。”这说明,该书初次出版时即已包含前述之《后记》,而并非后续重刊中增补的部分。那么,如果《后记》如落款所言完成于1948年,为何会出现在1947年的初版中呢?

其实,关于该书出版时间的困惑更来自于,即使在相关介绍资料中对此也不甚了了,说法不一。如作者本人编选的《费孝通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的“费孝通社会学著作选目”中,在《乡土中国》后注明的是“观察社1947”。又如,1981年4月8日作者在《文献》刊出《费孝通学历简述》,文末所附的《费孝通主要著作目录》在“乡土中国”后却注明“1949.1观察社”。

可以发现,在以三联重刊本为底本的当下流行版本中,关于《乡土中国》的初版时间存在相互矛盾的三条信息,即(1)《重刊序言》:1947年;(2)《后记》:1948年;(3)书末编辑说明:1947年。

对此中矛盾的解释需要系统探求《乡土中国》出版的过程。作者在《后记》中简单交待了写作和出版的经过:“这集子里所收的14篇论文是从我过去一年所讲‘乡村社会学’的课程中所整理出来的一部分。”另外,“去年暑假里,张纯明先生约我为《世纪评论》长期撰稿,盛情难却,才决定在这学期中,随讲随写,随写随寄,随寄随发表,一共已有十几篇。储安平先生约我在‘观察丛书’里加入一份,才决定重新编了一下,有好几篇重写了,又大体上修正了一遍。”同时,在《重刊序言》中,作者在多年之后又重新回忆了这一经过:“这本小册子的写作经过,在《后记》里已经交代清楚。这里收集的是我在40年代后期,根据我在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所讲‘乡村社会学’一课的内容,应当时《世纪评论》之约,而写成分期连载的14篇文章。”

从以上自道之中,可以大致梳理出该书的出版历程。首先,其原型是作者在“40年代后期”于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讲授“乡村社会学”的授课材料。其次,依照作者的说法,这组文章的经历大略可分为三个阶段:最初,1947年夏,作者应约开始在《世纪评论》“分期连载”;随后,再次应邀对文章重新修正,加入“观察丛书”单行出版;最后,在1984年依三联书店之建议重刊该书并增写《重刊序言》。是以,下文亦将依连载、出版与重刊三个阶段,考察《乡土中国》的出版经过。

《世纪评论》连载:1947-1948

《乡土中国》中的文章最早逐篇连载于何廉、张纯明等人于1947年创办的《世纪评论》一刊。1947年6月7日,该刊第一卷第24期的《编辑后记》中,预告了费孝通即将连载文章一事:“费先生的文名和他在学术上的地位,不用我们多事介绍。不过我们愿意特别向读者报告一个好消息,费先生的文章将陆续地在本刊与读者相见。”嗣后,7月12日的第二卷第3期中,刊出了“杂话乡土社会”栏目的第一篇文章《熟人里长大的》。该期的《编辑后记》还介绍了该栏目的情况:“在本刊一卷二十四期我们曾向读者预告,费孝通先生将长期为本刊撰文。本期所载《熟人里长大的》一文,就是‘杂话乡土社会’的首篇。以下各篇,将在这一总题目下陆续发表。”此处与作者在《后记》中的记述相互印证。

费孝通在《世纪评论》共署名发表了15篇文章,除第一篇《传统在英国》外,其后14篇均归入“杂话乡土社会”栏目(连载始于1947年7月12日,止于1948年3月27日)。这一数字与作者三十多年后在《重刊序言》中的描述一致。但需说明,连载的文章与后来成书中的文章并非一一对应:书中没有《所谓家庭中心说》(第二卷第10期)一文,将《差序的格局》(第二卷第12期)和《论私》(第二卷第16期)合为一篇(《差序格局》),而有的文章则基本重写。如作者在《后记》中所称,“有好几篇重写了,又大体上修正了一遍”。

值得注意的是,《后记》落款于1948年2月14日,而连载至3月底才停止。亦即,《后记》一文是在2月7日刊出连载的第11篇文章《长老统治》(第三卷第6期)之后完成的。而在其后,作者又继续连载了三篇文章,即《“大家庭”还是“小家庭”》(2月21日)、《男女有别》(3月6日)和《血缘和地缘》(3月27日),且这三篇文章均被收入后来的单行本中。这表明,在连载尚未结束时,作者就已经完成了总结性的《后记》,《乡土中国》一书其实在连载过程中就已成型。而且,单行本的最后两篇文章(《名实的分离》和《从欲望到需要》)并未在“杂话乡土社会”中继续连载。这些都可说明,全书的连载、成型和出版是夹杂而存的。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作者在这一时期的写作情形。其回忆道:“事实上我是又有多题并进的思考习惯,不同题目的思想可以在同一时间里参差进行。而且文章的完稿和发表之间又有不同的差距”(《费孝通文集》第一卷,第2页)。该书写作和发表的方式其实是作者在此一时期的习惯模式:“自从抗日战争时代起,我就养成了‘整篇零写’的习惯,就是就一个题目,分成若干连环画式的一回一回分篇写出,随写随发表,写完一题,合为一册,成一集子”(《杂写乙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页)。

而实际上,这种习惯有其深刻的经济原因:“经过抗战生活的朋友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原因。那时后方的粮食一天是一个价钱,我们这些教书匠,钞票一到手立刻要去换成实物。写好了文章积在桌上同样是会贬值的”(同前注)。这一阶段作者的经济绝不宽绰,其曾直言,“当时直线上升的通货膨胀使个人的实际收入(原误为“人”,下同——引者注)不断下降,而我又在1940年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因此,“我不能不在固定的薪金之外,另谋收入”,以至于“我几乎每天都要写,现货现卖,所得稿费要占我收入之半”(《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7页)。而“最困难的时候,他甚至在云南大学校门口的茶馆里设位摆摊,等人前来约稿,把住自己的题目,买者不拒,只为稻粱谋,不求留其名”(张冠生:《青山踏遍·费孝通》,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

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乡土中国》得以完成。作者在《重刊序言》和《后记》中均谦称书中是一些“尝试的记录”,甚至“算不得是定稿”,恐怕亦与这种急于鬻文市米的窘迫情形不无关系:在《世纪评论》的连载尚在进行之中时,作者即又将稿件付“观察丛书”单行出版。

“观察丛书”出版:1948

“观察丛书”由上海“观察社”出版,其还出版有储安平于1946年创办的《观察》周刊。费孝通经潘光旦推荐(“这是一个快手”),以“清华大学教授”受邀为观察社的约定撰稿人(《我和〈新观察〉》,载《逝者如斯:费孝通杂文选集》,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页)。同时,他其实还是观察社的股东,并积极参加了股东会等相关活动(《〈观察〉周刊社史料一组》,《档案与史学》1997年第6期)。

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储安平先生约我在‘观察丛书’里加入一份。”二人交往颇深,将报刊杂文汇总交“观察丛书”出版亦是彼时惯习。作者在回忆当时未能出版的一本杂文集时,谈及了当时情形:“1948年春天,我已结束昆明的七年抗战生活回到了北京,执教于清华。我当时想清理一下过去所写的一些旅行的游记和怀人的杂文,把它们合编成一册,题作《山水、人物》。编就,还自己誊写清楚,订成一小薄本,寄给安平,想让他编入《观察丛书》”(《山水·人物》,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

与之类似,《乡土中国》亦由作者汇总交“观察丛书”出版。从1948年2月8日到3月31日,《观察》多次刊出广告接受读者预定,表示“三月底预约截止,四月中开始出书”(《观察》第四卷第三期)。

4月3日,《观察》第四卷第六期刊出《关于“观察丛书”的报告》一文,详细叙述了“观察丛书”的筹划出版。其中,《乡土中国》售价为十二万元,而预约仅售三万八千元。文中专门提到:“在发行预约的六本书中,有两本大约可能超过一千三百册(《唯物史观精解》《乡土中国》)。”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同时,文中还提到了“丛书排印情形”:“四月份出版的三本:《乡土中国》和《英人法人中国人》两本书都已打好纸型,《政学罪言》已完全排好……现在封面还在制锌版,这三本书大概在四月十日左右可以印好,再加上装订的时间,如无其他意外,这三本书在四月二十日可以正式出版。请读者注意四卷八期或九期本刊上的广告。”

到4月17日,《观察》第四卷第八期上打出广告,言明《乡土中国》已经印好,正在装订,而且“在下期本刊出版时,均可正式出版”。4月24日,《观察》第四卷第九期正式刊出《乡土中国》的出版信息,在该期《丛书预约诸君鉴》中指明:“《政学罪言》《乡土中国》《英人法人中国人》三书均已出版”,并说明在沪读者可以自取,其他读者则可邮寄。

由以上可以确定,《乡土中国》作为“观察丛书”的一种,其出版时间应在1948年4月,且至迟于4月24日即已出版成书。在当年6月《图书季刊》的“新书介绍”栏目中,已介绍到该书系“三十七年四月上海观察社出版”。

当年2月28日,《观察》第四卷第一期曾刊出一则预约“观察丛书”的广告,其中介绍《乡土中国》道:“全书包括十四篇论文,另长序一篇。”这里的“长序”,应即后来的《后记》。由此可知,至迟在2月28日,全书收录的所有文章就已确定,且《后记》一文也已于稍早撰成。

至此,可以在时间上明确《乡土中国》连载与出版的具体情形:自1947年7月12日起,“杂话乡土社会”系列文章开始在《世纪评论》连载。其后,至迟于1948年2月(即第11篇连载文章刊出后),作者应邀完成了单行本全书的文章汇总、重写、修订与整理,并于2月14日完成了《后记》。自此至1948年3月27日,在连载仍在继续的同时,“观察丛书”开始一边向读者发起预约,一边进行排版、印刷、装订等出版工作。至1948年4月,《乡土中国》正式出版。

自其问世始,各界的关注就一直热切,相关评论也常见报端,如端木蕻良在《求是月刊》1948年第2期发表的《评费孝通〈乡土中国〉》及全慰天在《新书月刊》1948年第1期发表的《评费著〈乡土中国〉》。毋庸置疑,该书甫一出版就受到了读者的极大欢迎:初版共印三千册,“未及一月,销售一空”,“此后半年里,不断加印的该书平均每月发行两千册”(张冠生:《为文化找出路:费孝通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50页)。观察社1949年1月版的版权页标明,该书在1948年的6月、7月、8月、11月及1949年1月共计加印五版,“说明《乡土中国》显然是当时的畅销书”(郑也夫:《评〈乡土中国〉与费孝通》,载《中华读书报》,2015年9月16日)。

三联书店重刊:1985

1985年6月,三联书店重新出版了《乡土中国》。当时的三联书店尚属人民出版社内的“三联书店编辑部”,直至一年后才得重新恢复建制。在此阶段,其借助与文化思想界的深厚联系出版了一系列优秀作品,包括许多“大作家的小作品”,如《傅雷家书》《语文常谈》等,这之中就有《乡土中国》。另一方面,费孝通与三联书店渊源颇深,在该时期不仅多部著作由其出版(如《访美掠影》和《美国与美国人》),也常在其《读书》杂志刊文并曾接受专访。三联书店选择在此时重刊《乡土中国》亦属水到渠成。

《重刊序言》述及了重刊的基本经过:先是三联书店向作者提议“把这本小册子送给他们去重刊”;于是作者拾起这本“一搁已有37年”的书“又重头读了一遍”,将稿子校订一遍后新撰了《重刊序言》;最后在1984年10月寄出了“这份校订过的稿子”。《重刊序言》落款于10月11日,而校订全书的工作则显然更早。在该年7月23到8月4日的两周内,作者参加民盟中央组织的暑期“多学科学术讲座”,作了有关社会调查的十讲报告;其讲话后经整理于翌年8月由知识出版社以《社会调查自白》为题出版。在该书第一章“引子”中,作者提及,“还将重印的是《乡土中国》,这是讲乡土性社会特点的书,是从具体调查中抽象出来的”。由此可见,重刊该书的计划,应当至迟在1984年的夏天就已经开始了。

1985年5月10日,《读书》“循例”先行刊出了陈树德的《从〈乡土中国〉看费孝通的学术生涯》,文末专门提到:“最近,三联书店决定重新出版这本旧著。”文后专有一段加注括号的新书宣传:“(《乡土中国》,费孝通著,上海观察社一九四八年出版,近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重版)。”值得注意的是,在该文的介绍及文后的编辑加注中,均明确《乡土中国》的初版时间是1948年。

而至于《重刊序言》和最终出版的《乡土中国》中的书末编辑说明究竟何以出现这些舛误,可能只能给出一个大致的分析。其一,在编辑而言,之所以提及据1947年版排印,可能是受到作者在《重刊序言》中说法的影响。重刊依据的是经作者重新校订的版本,且在作者专为重刊而作的并不长的《重刊序言》中,先后四次提及了该书初版的情况,并两次直接指明了出版时间,这些可能都对编辑造成了影响。

其二,在作者而言,之所以在《重刊序言》中以“1947年”为初版时间,大约只可能被解释为一种笔误或回忆的疏失。1985年8月4日,作者在《我和〈新观察〉》中甚至文学性地提到了这种“时间感觉”的失去:“年纪老了,时间感觉已失分寸。近半世纪前的事还好像发生在昨天。”作者也提及过推算自己作品出版年份的经历:“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朋友从我在《少年》杂志发表的作品里选出了《一根红缎带》作为少作篇的开始。我已记不清这是哪年写的。我最早向《少年》投稿是鼠年,因为我记得开始登载我文章的那本封面上画着几只老鼠,推算起来应是甲子年,即1924年”(《山水·人物》,第4页)。这样的自道之语似乎也表明,有时作者在与编辑讨论作品时间时也可能经历过某种推算与猜度。诚然,作者在下笔《重刊序言》时心中所念究竟为何自然无法探求,但这些旁涉文字或许有助于将读者带入作者自身的回忆情景之中。

无可疑问的是,对于作者而言,1947和1948是属于他个人的“狂飙突进”的年代。除出版了《重访英伦》(大公报馆)、《生育制度》(商务印书馆)、《美国人的性格》(生活书店)、《乡土中国》《乡土重建》(上海观察社)、《皇权与绅权》(合著,上海观察社)6部重要著作外,仅1947年一年,就有近70篇文章刊载在《世纪评论》《观察》《知识与生活》《大公报》等报刊杂志上。此外,作者在这一时期尚译有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论》、斐斯的《人文类型》和梅岳的《工业文明的社会问题》等。这种“高产”的情形也见诸时人的书评:“费孝通先生虽从农村经济与手工业研究中提出‘小农经济’的理论,但他本人历年所发表的文章与出版的书籍,数量上已远超过‘小农经济’的生产水准,而是‘工业化’了”(《评费著〈乡土中国〉》)。

在这一不断地写作、发表、整理、出版的高产时期,作者的记忆里留存了太多时间节点。并且,“我的文章又经常在同一时间里投向不同的刊物,发表时间和写作时间又不一定相符”(《费孝通文集》第一卷,第2页)。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也加重了时间节点记忆紊乱的可能。

结论及其他

作为结论,可以确证《乡土中国》的初版时间是1948年4月。以该书洎今七十余年的历程观之,似乎能大略窥见无论是作者、还是编者、读者们,在时代变动中之于出版与文字的态度。可贵的是,作者总抱持着一种敬畏之心:只要是“已经公开发表的文字”,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前揭书,第4页)。

这种敬畏或许来自作者自身的体验——作者幼年之时来自祖母的告诫:“敬惜字纸。”因为“纸上写了字,就成了一件能为众人带来祸福的东西,不应轻视”(《推己及人》(下),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05页)。同样,一部作品自问世始,就成了读者所品评、猜度的对象。而作者本人似乎也是乐见这种猜度的:他拒绝回答自己的传记作者关于自己的一切问题,直言那是作为一个历史学者、而非新闻记者的传记者本人所需要研究或者毋宁说,猜度的问题,“童叟相加,境界始全”(《我看人看我》,《读书》1983年第3期)。

同传记者一样,作者也曾这样猜度过自己。1943年2月,作者与潘光旦、曾昭伦、孙福熙、罗常培等人游访云南大理鸡足山(潘光旦:《鸡足朝山记·潘光旦序》,载《山水·人物》,第10页)。在金顶烤火待旦时,恍惚之间,作者回忆起了曾在祖母——那位谆谆告诫自己“敬惜字纸”的祖母——灵堂帐前护灯的和尚。“做和尚吧”,或是“安心地做个凡夫俗子”?“灵鹫花底众僧在,帐前犹忆护灯人”,于这种无妄的两相纠结之中,作者或许经历了某种独特的体验和对自己的猜度:“那晚坐到更深人静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人太累,倦眼惺忪,神魂恍惚,四围皆寂,有无合一;似乎看见一动难静的自己,向一个无底的极限疾逝。多傻?”(前揭书,第26-30页)

作者的回忆文字虽多,但此类剖白心想的文字却为鲜见。这大约是作者在自己生涯尚称早壮之时,对自己内心实质的一种隐然之不确定。作者最终没能成为他当年忆及的帐前“护灯人”,也或许在内心某处仍保有着这种超脱的念想。但无论如何,他自己也终成为了被更多人追忆起的“护灯人”。如这篇文字一样,人们对作者和他的文字仍然充满着好奇的猜想。

时至今日,在对《乡土中国》出版经历的梳理与猜度中,仍不难窥见一位学人的点滴心绪在时代之中的变动不居。但无疑问的是,“向一个无底的极限疾逝”难称之以“多傻”;相反,最可珍视的,大概恰是这种“一往无前的探索的劲道”(《重刊序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