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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玲评光盘:写鸟界,更是写人类

来源:《民族文学》 | 张燕玲  2020年06月06日08:00

在拙文《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我提到作家精神原乡与地方性写作,他们“根扎原乡,心生情怀,通过各自的文本,凸显了‘地方性’对于文学空间的整体建构价值”,尤其新一代广西作家,如林白的北流、东西的桂西北、鬼子的瓦城、凡一平的上岭村、朱山坡的蛋镇、光盘的沱巴山等,他们直面故乡文化内部的现实,尤其底层疼痛的人生命运,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个人印记和南方写作的审美风格,并成为当代中国一个独特的文学存在。

瑶族作家光盘近十年更是凸显这种文学自觉,他书写文学原乡在社会巨变中的人心之变,彰显着奇崛荒诞的文学个性,刊发在《民族文学》的新作便是其一。《傍晚的告别》是光盘以人间里的鸟界为内容的五个短篇小说,讲述了五个城乡融合进程中关于鸟的故事,捕鸟养鸟斗鸟等等,试图以鸟界观照人间现实,在写实中融入奇幻,开掘梦境、自然万物生灵、民间传说、民俗风物等元素,探秘沱巴乡人的心理,社会巨变中人性的幽眇和瞬间的裂变,及其生命的卑微与坚韧。作者把人物的命运交织于城乡融合的现实、南方自然与寓言传说的图景中,打通现实与非现实、人间与鸟界、地方与世界、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叙述能力,生猛奇异、蓬蓬勃勃,既穿透世道人心,又获得文本内在的审美关系。小说人物各自成章,又精神相通,互文见义。

五个短篇,写鸟界,更是写人类。《傍晚的告别》看似一个沱巴山区鸟界的江湖传说,却满是对人心不古的讥讽。借鸟行骗的不良巫师对当地一个著名的养鸟人说,“我从你家门口经过,无意中看到院子上空有不祥气团,特意进来告诉你,并帮你排除。……你的鸟将在两个月后的第一天全部死掉,死于一场莫名的瘟疫。”于是,不信邪的聪明养鸟人,与巫师,与围观起哄的村人进行了一轮轮斗智斗勇,终因不胜其烦,尤其是看客村人推波助澜的愚昧,为了保护自己珍爱的鸟,也不允许巫师的欺骗敲诈,在一个傍晚,养鸟人以死而后生的计谋,与自己心爱的鸟们做了一个悲壮的告别,放飞它们,并从此远离鸟界。小说对人性的揭示直逼世道人心,直抵生活本质,颇具思辨性。

《鸟抬轿》是个解梦寻根的故事。瓦城六十余岁的沱巴人芥川做了个被鸟抬轿的梦。“他睡在长方形轿子里,四只鸟展翅抬着。前后左右是他的亲友,他们吹吹打打,欢歌笑语。”当经过家乡“沱巴山区上空,他周身聚集许多不同类型的鸟,它们像刚才的亲友一样欢快地叫着,像护送又像迎接。”百思不解中,他回到“神秘而怪异,流传许多待解之谜”的瑶寨沱巴山区,恳求师公巴漠解梦,他在师公指认生梦之地挖梦,在暴雨中无法从墓道般的梦坑爬出,他穿越梦境,历经荒诞。久居瓦城的芥川终于认清了自己潜伏内心深处的茫然和隐秘创伤,及其要叶落归根的梦想。光盘以鸟抬轿子的荒诞性,揭示城乡融合中人心之变与人性之光。

如果说《鸟抬轿》中的群鸟只是为主人公抬轿,《鸟从下游来》谱写的可谓鸟界的情义篇。特大暴雨下的沱巴,全镇的斗鸟冠军杜尚苟的英武斗鸟,不同寻常地从下游的家呼啸而来,斗鸟亚军老德误解前来为主人疯狂呼救的义鸟,反为这只著名斗鸟的到来而狂喜不已,怀着侥幸之心贪为己有,并以其强健劲道炫技鸟界。洪水退后,真相瞬间唤醒了老德的人性,他放飞了义鸟,当他们夫妇来到被洪水冲垮不见人影的杜家,看到残垣断壁上哀鸣的那只斗鸟。回想此前义鸟的狂叫呼啸和义无反顾的挣扎,原是它对主人的承诺。从此,这只义鸟的狂叫,就“一直停留在老德未来的白天黑夜里”,老德宣布永远退出斗鸟界,以此惩罚自己一时的贪念。人性与鸟性瞬间的幽明裂变,在光盘的白描中,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般昭然,斗鸟舍身救主的义薄云天,充满了情深义重的精神魅力。小说南方风物生猛奇异,而叙事却节制内敛,颇具节奏,是这组小说中的佳构。

同具悲情的还有《鸟投湖》,沱巴山区里湖村的开渔节三月三,捕鱼人刘社洲一天也打不到一条鱼,鱼们像消失了似的,当他第三次穿过浓雾来到被村人代代视为吉祥之地且鱼肥水丰的野鸭湖捕鱼,却发现满湖的死鸟,上千只鸟集体投湖了。一时猜测谣言四起,并成为沱巴山区新的传说。里湖村人集体的疼痛,还在于“鸟界也许发生了大事,对人来说,并不是什么不祥之兆”,但却无法扭转里湖村以外的人对他们的猜测与避讳。人们在谣言中乱了方寸,六亲不认,相互失信伤害,恐慌如病毒自下而上无序蔓延,人类的脆弱与人心之变,发人深省。可贵的是刘社洲对村人的关照抚慰,让恐慌的里湖村多了人世的亮光和人性的温暖。

《掉光羽毛的老鹰》则是一则寓言,一个鸟界农夫与蛇的故事。沱巴兽医不顾全村人反对,用心治愈了上门求治的掉光羽毛的老鹰,羽翼渐丰的老鹰不仅恢复了肉食动物的本性,不仅自己常回兽医家叼食过去陪护它的鸡群,还呼朋唤友群叼众鸡,老鹰恩将仇报在残酷的大自然中生存下来了。光盘把兽医救治秃鹰,以医治过程和病情一点点好转来层层推进故事,细致入微地揭示了鸟性与人性的丰富性。

五个故事,承载着光盘一如既往的充满寓言性和野草般的文学想象,他对人物命运的黑色幽默和含而不露的调侃,充满奇幻与荒诞色彩。如果说光盘此前作品的荒诞性更多在于故事的荒诞上,如《王痞子的欲望》的荒诞是养大女儿来报恩;《英雄水雷》的水皮与雷加武,在纵火者与救火英雄荒诞地被社会指认的错位中,一路狂奔纠错反而错上加错,更加荒诞;《去吧,罗西》是通过宠物墓地,写人生的荒诞等等。而鸟界系列则更注重鸟界与人间、动物性与人性互文中的荒诞感,以此揭示生活的荒诞性。光盘是用变形异样的文学目光揭示其间的生活荒诞,它们都生长着鸟的翅膀,有着辽阔的艺术视野,并着上光盘精心编织的荒诞、夸张、变形的外衣,野气横生地飞跃盘旋在光盘的沱巴山区,以及他钟情的充满野气的南方意象:高峰溪流,泥泞山道,湖泊森林,疯长的万物,溽热暴雨。荒诞使鸟欢快抬轿,使斗鸟有情有义,使鸟儿开口,使鸟上门求救,使群鸟以死抗争,使秃鹰恩将仇报;荒诞,还用鸟眼看人间,用沱巴镇“万宝地”生梦,用沱巴山区瓢泼暴雨、滔滔洪水演绎弱肉强食中人性的坚韧与辉光;荒诞还穿越沱巴山区瑶民的民俗和文化,开渔节、年度斗鸟赛等民间节庆,巫师,师公,神鬼巫术,佛事道场和鸟文化等等,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个体的人物,或者说在荒诞不经中,令读者感受到南方异质性的风物习俗,更看到了人物、人性与人心,以及生活的本质,这便是烟火气息旺盛的人间,也是人类的普遍性。写鸟,更为的是写人,表面荒诞,内在的探索和追问却直抵人的灵魂深处,在叩问呼唤着人性。一如不良巫师谶语的夸张,巫师自夸己善为养鸟人消灾,还荒诞地获得愚昧的村人推波助澜,巫师深知并利用了人间看客的恶声;而被外部庸众围困的养鸟人,其实是在弘扬人性的正直和善意,二者殊途且不同归。如此在荒诞中犀利追问人性的,还有《掉光羽毛的老鹰》,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兽医,因为人性本善;我们也可能是反对医治的村人,因为明白人都知道老鹰抓小鸡的本性;而同时,我们也可能是老鹰,因为生存,要活下去。光盘用拟人化的变形手法,生动描述了老鹰与兽医的一次次医患对话,在老鹰为了活着与找回自我的过程中,这个永远无解的残酷而矛盾的寓言,既荒诞又真切可感,并还原了生活的真相。尤其结尾,又一只掉光羽毛的老鹰哆哆啄门求医,兽医“我将它迎进家门。//重复的故事由此开始。”这便是我们荒诞的生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于是,光盘的黑色幽默变得意味深长,野气横生。光盘就这样实践着他写鸟界,更是写人类的艺术构想,他笔下的生活也有了宽度、深度与力度。

想与光盘商榷的是,我对他语言的敏感性还略感遗憾。本篇小说的叙事虽显示了光盘新颖的叙述视角,粗砺鲜活和黑色幽默的语言个性,尤其叙事有质感,对生存借以黑色幽默和含而不露的调侃,令人会心会意,颇具文学张力。可惜这种有质感的叙述不够持久,不时出现间歇性疲软,比如他的小说大多开篇结尾叙述很有质感,但中间却不同程度拖沓,甚至故事推进层次严谨老实到略显呆滞,也许这与他化学实验室的青春记忆相关。

但瑕不掩瑜,可以说在广西乃至全国,光盘都是一位富有创作激情和艺术理想的实力派作家,否则一个学化学的理工男,何以30年坚持不懈,创造力不断,影响力精进。我参加过2002年夏在桂林召开的“青年作家光盘作品讨论会”、2015年秋在北京举办的“广西后三剑客:田耳、朱山坡、光盘作品研讨会”,深知他作品独特的艺术样貌、荒诞的艺术手法、新奇的艺术视角、寓言的丰富性与深刻的批判力。总之,鸟界系列让我们顺着光盘的目光,从鸟界观察这个瞬息万变的鲜活世界,像他那样读出鸟界与人间的微小与强大,南方沱巴瑶山与人类的普遍意义。是的,光盘的叙述表面是江湖恩仇般的荒诞故事,潜伏着的却是普通人心灵深处的隐秘创伤,人间的悲凉,于是,他的小说散发着一种蓬勃的江湖草莽之气(李敬泽语),也张扬着沧桑的人间正道与人性微光,超越南方,沟通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