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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祉艾:天际中的尘埃 ——论石舒清小说《地动》中的历史隐痛与生命书写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冯祉艾  2020年06月06日07:48

庞杂的宇宙奇观之下,个体都是渺小的尘埃。然而覆灭之际,尘埃汇聚的苦痛也值得被重新书写。地震相较于其他天灾往往具有更可怖的毁灭感,除却生命的消亡,土地的坍塌以及瞬息间的哀鸿遍野都是其被反复书写的未知苦痛。本文将从石舒清的长篇小说《地动》谈起,试图探讨天灾之下的平凡惨痛,在风起云涌的哭嚎间,敲响关于生命的警钟。

在伤痛过后的视野回顾往往能够构成一个作家笔下颇具穿透力的书写主题,时代以理性的方式解构苦难,力图在天灾人祸的背后寻找规避风险的要义。作家应该具有高度的责任感,挖掘时代的隐痛。石舒清在小说中试图唤醒尘封的记忆,并且对人们的习焉不察提出警示,让人们重识并且不能遗忘。诚然,文字在真实的覆灭之下往往不具备雕琢的可能。天路断绝,难民涌涌,生灵自寻出路,又在分秒间失落表达的可能,有些故事有些人,永远埋在历史的角落,连评说的权利都剥夺。而这一本哭嚎的血账,总需要有人为他们拾起被淡忘的苦难。

石舒清就在他的新长篇小说中,书写了这样一场抗拒并遗忘的崩塌。提起中国的大地震,人们习惯提起的是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但似乎对于一百年前的海原大地震,知道的人却寥寥。时间流淌,历史坍塌,我们无法再对那一场毁灭性的苦难做太多回顾,然而不忍卒读的凄惨背后,是更值得人铭记的人类惨剧。

小说将一系列的个人日常故事连缀成篇,这是中短篇小说的集合,却又共同书写着同一个母题,那就是地震之时的共同覆灭。他们中的故事,有的在天崩地裂之中瞬间堙灭成为骨殖,有的见证地动瞬间,在滑落的熄灭中经历人生裂变。小说并未刻意呈现诸多惨剧与苦难,而是将每个主体的生活都进行了尽量日常化、世俗化的图景呈现。然而,愈是平凡烟火,崩塌之际,就愈是沉重无依。正是在这种白描般的陈述之下,死亡深渊的笼罩更加惨绝人寰。

一、泥土景观下的精神向度

绝大部分经历乡土生活和童年记忆的作家都会不由自主地将个人的情感代入到写作中,因此,尽管石舒清并未亲身经历那一场苦难,但仍然能够利用自我的乡土情绪来寻找写作的源头,在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流动之中呈现西北风情。痴情状态下的对于故乡苦难的写照,往往更具备人生景象的精神向度,同时也能够对泥土景观进行慷慨的吟唱,借此去表达博大广阔的乡土情怀。

小说《地动》就展现了一个绝对的土地情感和乡土社会的精神状况,合集中的几乎所有主人公,都是在乡土中生活的人,即便不是以农业为生,也是以矿业,归根结底,都是受哺于土地。因此,中国传统社会中对于故乡的依恋是无法取代的,也正是因此,地震的到来摧毁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乡村中人们数代的精神家园。诚然,到今天,人口流动成为了普遍的社会现象,然而,时间倒退一百年,故乡的摧毁并不亚于精神脐带的断裂。

小说通过两种方式展现了泥土景观下的命运波澜。首先就是一个对于山崩地裂的直观描绘,作为村子中唯一的幸存者田文,他失去了村子里的所有亲人,同时又亲眼见证了村寨的覆灭:“他看到对面坡上的刘昭村像个筛子那样晃动着,坡顶的小庙得到了什么召唤一样,越过村子,鹞子一样飞入山沟里去了,看起来轻得就像一片羽毛……村子和后面的坡体突然断开,整个村子像坐着一艘大船一样往沟底滑去,速度并不是太快,然而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刘昭村家家户户的油灯还亮着,星星点点,在越来越快的滑动里像是在挥手告别,像在贪婪地看着最后一眼。不久就看到窑洞一个个不由自主地裂开,摇晃不定的灯光也尽数熄灭。

眼前突然的黑带来一种巨大的静,使人好像一瞬间成了聋子哑巴。”

世界覆灭过后的孤身一人,或是随着泥流倒塌在历史的虚无之中,哪一种更恐怖,我们无从评说,然而小说将对于地震苦痛的描述从人的死亡转而写为了土地的熄灭,表现了一种最为直观的精神崩塌。

另一层对命运波澜的描述则表现为多年后的畏惧惊疑:“崖面滑坡了,把诊所和旁边的院落都深埋在下面了。营救比较于1920年大地震自是不能同日而语,但是三个小时后挖出被埋的人时,十九个人,没有一个人还余有生命特征。据专家权威结论,本次山体滑坡,和1920年海原大地震密切相关,是那次大地震的次生灾害,挖掘的过程中清理出来不少家用器物和众多人畜遗骨,说明这里1920年大震时就曾滑坡,而且掩埋了人家。这次之所以造成滑坡,是因为当时有一间房子(一定是正房),墙倒架在,房架一直就在土里面支撑着,支撑了一百年,终于支撑不住了,一根椽子朽折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造成了崖面的滑坡。房架都清理出来了,那根折断的椽子被人们反复观摩着讲说着。连松椽都成了绵絮啊,这样子感慨着。

一百年前的一场大震,一百年后还在夺人性命,抬眼望着这些年好不容易慢慢绿起来的群山,人们眼里的犹疑和畏惧是很深的。”

土地何其伟大,照料人也哺育人,然而,它所深埋的苦痛也是惊人的,一百年的支撑与断裂,何尝不是一种坠落的历史的坍塌。

二、狭窄生存视野的情绪状绘

天灾的恐怖之处在于人们无法提前预知,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无知无觉。而作为后人,我们重新对这场苦难进行回顾之时,这种死亡之前的烟火气息更令人感受到恐怖的阴霾。小说通篇都展现了一种复杂而茫然的情绪状绘,这种生存视野上的闭塞绝不仅仅是未知死亡的恐怖,更在于乡土社会中人们的蒙昧与迷惘。

小说的叙事线索是复杂的,在前文中提到过,小说实际上是通过众多中短篇的勾连来表现一个共同的母题,因此,叙事流也是不断跳跃交叉,百年对照下的生命书写形成了一种极为壮阔的情绪状绘,深入透视过后,宁夏所特有的民族性和语言律动也得以展现。

老人马海荣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成为了多年后的活化石、活历史:“我已经多次看到对他的采访,有文字的也有视频的。采访的时候,马海荣说着一种很特殊的语言,是汉语波斯语阿拉伯语的交混运用,不熟悉这种特殊的语言方式即不容易理解,要是熟悉这种语言的背景,又觉得非这种语言不能表达马海荣老人想表达的。”

小说在这种特殊的观望与游移的文化的视野之下引入了民族性和底层人民复杂的生活景象,作为一个几乎算得上是与世隔绝的小山镇,他们在这一场覆灭中所经历的剧变是难以想象的,而朴素的乡土社会所对应的人性经验也成为了大局构建之后的狭窄领域,令人既痛心于此的消亡,又对遥远的历史产生自觉的向往。

同样的缺失性描绘也出现在对地震当时的叙述中:“郭凤菊一看这些瓷缸就有了主意,她的主意是用瓷缸当棺材,两个瓷缸对扣着,把人装在里面,不就是棺材了么?这样的一副棺材多少钱?郭凤菊说不要钱,谁用谁就拉去,拉完为止,这样的时候,把钱是个啥呀。郭凤菊说着看了一眼怀里吃奶的娃娃,忽然就大哭起来,看样子她想忍住哭,看样子她怕哭声吓着娃娃,但是忍了好几忍,终于忍不住,她就索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在泪眼迷蒙里看人们来来往往抬着瓷缸,鬼影子似的。”

在这一段中,无论是人的死亡抑或是生活的崩塌,都是人类生活观念的堙灭。郭凤菊将瓷缸作为棺材献出,仿佛她的生活也随之一起,走进了棺材的封闭。

不可否认的是,乡土社会中具有绝对的封闭性和狭窄性,然而,在大视野之下的回望,这种狭窄视野中的情绪状绘更成为了荒芜的汹涌,普世的动荡被深刻地描摹,而平凡烟火之下的孤立无援更令人感到恐慌。

三、悲悯世情的吟咏与玄想

如果说对于狭窄视野的描述是作者在如今视角下对于历史堙灭境况的缺失性描绘,那么小说中强烈的悲悯感和对于世俗人情的呈现则展现了一种绝对的吟咏与诗意玄想。尽管小说通篇都没有多么惨绝人寰的煽情描述,但仍然是通过对情欲的书写实现了某种遥远的玄想。

“两人又赤条条睡在一起,直到地禁不住颠簸呼啸起来,他们都不曾完全觉得。当把自己的一部分率直地深送入蜜似的媳妇里面时,昝学武也一次次把媳妇的舌头吃进自己嘴里,好像怎么吃也吃不够似的。直到屋顶呻吟着要掉下来,这一对还在他们如火如荼、汗水淋漓的欢好里……”该“概述和评注”还顺手记了这样一句:“有某夫妇被压者粘成一片,力拆不开,因合葬讫。”

矿工昝学武同媳妇儿久违的性爱,和性爱之后汗水淋漓的无觉堙灭,都展现了诗意的吟咏。让我想到三岛由纪夫的短篇小说《忧国》,他笔下对于性爱和死亡在叠加之后,表现出凛冽又独特的死亡美学。两人情欲的释放和死亡降临的时刻,两人的骨骼粘成一片,在山崩地裂的塌陷中融为一体,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极端浪漫的决绝刻画。

而在另一篇中,小说又将视角落在了当前现实中,试图以一种绝对理性的目光阐释爱情的高光时刻: “这都没什么,使大家竞相围观,津津乐道的是一对抱在一起的枯骨,他们是靠墙坐着抱在一起的。头抵着墙壁,高出一头的,显然是男的。他伸出胳膊来搂住女人。女人的头搁在他的膝盖上,抵着他的胸脯。他的一条腿受不住了似的伸开着,一条腿屈起来,支撑着女人的头。但是没有什么可看了,就剩了一副看起来奇怪的骨架,像庞杂的根系那样纠缠在一起。

后来海原县建了大地震博物馆,应该说,这对死不分开的情侣应该是陈列在博物馆的,然而那时候人们热火朝天地搞建设,谁在乎他们呢?又一个五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的骨殖哪里去了。”

诚然,那些死亡的瞬间被堙灭在了历史的角落,也没有人能够逃脱这种宿命般的恒定毁灭,即便是被纠缠在庞杂体系中的真实消亡,也只能在当前的生活中引起人们惊鸿一瞥的思考,至于那些真正的苦痛,无法描述,也难以共感。

小说在悲天悯人的情愫中完成了对世俗人情的最本真描绘,回眸之间,历史匆匆一瞥留下断裂的脚印,那些被无意识碾碎的群体在混乱中的微弱灯火,更显出动荡波澜下的尖锐与痛觉。

石舒清的小说有一种“未完成美学”,在我看来,他在小说中往往只会说一半,剩下的则交给读者去思考。好的小说,你得给读者留下空间,你要做的是尽可能隐藏那些属于你的特定性,而并非全盘托出。我个人的理解是,有的作家能做到的,在别的小说中能读到的,作为作家你尽可能省略。而别人做不到的,别的小说中大概还没有的或者还稀薄的,你则要多说几句。

而且石舒清的作品绝对不属于通常意义的“好读”类型,他也不习惯于过分雕琢刻画精彩绝伦的故事,但总是让人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他对历史敏锐的观察力和面对苦难时的觉醒。他笔下这些立足于每一个鲜活个体之上所描述的大型苦难,所展现的更是覆灭的悲伤。正如方方所言,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体的头上是一座山。

在我看来,好的作品应该要很少考虑时代,甚至对时代的潮流有一点对抗,在写作中尽量隐藏起时代的影子,更愿意向曾经影响过我们的时代进行诘问。在小说的最后,那些冷酷的数据和死亡,说明背后散漫的鲜活被隐匿在断层的历史图景之下,囚禁的困塞、天灾的崩塌,世界向下坠落,那些平凡的人被裹挟于其中,一并被覆灭的荒芜碾碎。当天灾来临,死亡只是一瞬间,个体的悲伤如此贴近,风起云涌间,再歇斯底里的呼救都将堙灭在恍惚的分秒,地动山摇之间那短短的一阵光彩,是恒定毁灭下的至暗时刻。

覆灭过后,钟声敲响,世间的一切声响重新汇聚。无人获得安慰,无人能规避伤痛,有人选择重新面对,而有人却选择遗忘。在苦难之后进行深刻的反思书写,是自我家园意识的苏醒,和历史场域之下的生命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