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周晓枫:好心和坏主意

来源:“光明文艺”微信公众号 | 周晓枫  2020年06月05日14:18

童年我曾向往成为一名饲养员,到动物园里喂养哺乳动物,仅仅是想象自己的手指触及它们的体温,就让我感觉愉悦。长大以后我被迫承认,现实这个绑匪把我看得牢牢的,难以得到想要的自由——太多梦想就像梦境一样,被我们自己遗忘。后来我放弃持续20多年的编辑生涯,有了大量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2016年6月下旬,我兴致勃勃地飞往广州,到长隆动物园做志愿者,算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工装,终于啊终于,当上了临时饲养员!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像只热带的猴左右抓挠……由于炎热和水土不服,我起了一身皮疹。当饲养员远没有我想象中的浪漫,他们从早到晚忙于照顾动物,忙于清洁和消毒,忙于备食和喂餐;饲养员为此常常弄脏了自己,常常耽误了自己吃饭。他们并非整日与动物嬉戏玩耍,这样的时间因有限而珍贵。

原来,所有梦想都有无菌的真空包装,撕开以后,有些依然保鲜,有些迅速腐败。对我来说,刚到动物园的时候,我需要克服一项心理困扰:要面对那么多的屎尿。清理动物的排泄物,是饲养员一项非常重要的日常工作。我目瞪口呆,看到饲养员抱着他们心爱的宝贝,顺手把沾在毛丛间干燥的屎团摘去,就像漫不经心地拂去一片落叶。而我抱着幼龄的拇指猴,偶尔发现屎渣,就像在厨房里发现蟑螂那样,明知毫无必要却依然惊恐起来。不过数日,我也像踢飞路面石子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和半点心思地,转眼清理干净——手法,和饲养员同样。

去掉滤镜的梦想没有那么诗意,但依然带给我乐趣。孵化即将完成,我看到蛋壳里的天鹅像小芭蕾舞演员那样踏伸小腿,还有会喘气的蛋——那是小胖子鹦鹉在壳子里跃跃欲试地探出身体。我摸过白鲸鼓鼓的额头,竟然是软的,我像在摸一个化脓的大包。我和最小的“黑帮团伙”做了朋友,三个小家伙,分别是大大咧咧的小老虎、害羞谨慎的小狮子和容易激动到失禁的小狼。我陪着兽医出诊,看他医治好发烧的马和打架受伤的猩猩,他的工作还包括给大象修指甲,陪熊猫坐月子。噢,对了,由于我自己的处理方式不对,我竟然还被长臂猿咬了一口……很疼,从伤口一直疼到指尖,就像有谁把一根长长的烧得通红的金属毛线棒针埋进了我的胳膊。

咬我的,是只银白长臂猿。由于母亲不会喂养孩子,它很小就来到了动物幼儿园。我每天都去看望它,也因此迷上了这种神秘的动物。长臂猿体态苗条,骨架纤细,臂力能够支持它们像果实一样在枝条上悬吊,或者优雅地摆荡,如空中芭蕾。长臂猿性情温和,非常重情,它们还擅长歌唱。我太喜欢那只可爱的长臂猿了,我放弃了休息日,因为一天不见到它,我就会想念。

来的时候兴致勃勃,走的时候依依不舍,我离开动物园的时候,竟然因为想念小长臂猿偷偷哭过几次。不是动物们需要我,是我需要它们。接触了解越多,动物的诚实、友好与勇敢越让我迷恋。想象一下动物和我们之间的体积差,换位思考,假设我处于兔子或刺猬的角色,与楼房般高大的庞然怪兽相遇,我恐怕既无短时间内就给予信任的那种友善,也不具备捍卫自我的反抗的勇气。动物们是多么生动,多么慷慨啊!母蜘蛛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把身体献给它们,即使死于凌迟也毫不犹豫。我们或许能为自己的孩子牺牲,却很难为别人的孩子牺牲,更是很难为宠物牺牲——可多少狗狗为了保护自己所谓的主人无畏赴死?我们给予动物的,远远不及它们给予我们的。

我去动物园当志愿者,只是出于个人的好奇与向往,并无其他目的。有一天,那位帮我与长隆沟通的朋友建议,以此经历写个喜剧性质的童话,万一能拍个动画片呢?坦率地说,我鼻孔里喷过一阵冷气,他的乐观想法听起来不切实际,给一根拐杖就能完成撑竿跳吗?多少想做动画的人磨刀霍霍,以为不误砍柴工必出精品。结果呢?有人磨成绣花针,不容易归不容易,可担不起什么分量,只能干点缝缝补补的补丁活儿;有人磨出雪刃,可在重重阻力和障碍之下,难获想象中的成功,最惨的失意者恨不得拿这把刀抹了脖子。喜剧童话,谈何容易?何况是我。我写过有喜感的文字,也写过童话,然而就像我有葡萄,我有牙,可放在一起我也没有葡萄牙。

许多梦想都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我们不能为自己的未来担保。我也一样,说好了不写的,可不知一时哪儿来的莽撞与糊涂,我开始酝酿和构思了。我以那只小长臂猿为童话主角,“哎哟喂”的名字是从编辑邢宝丹那里借来的,是她女儿的小名。“哎哟喂”,这也是我创作过程中的感叹,因为这是最为困难的一部作品,它逾越我的习惯和极限。写一部具有喜剧色彩的童话,对我来说,不是升级,而是颠覆。

朋友希望我不浪费自己的经历和体验,当然出自他的好心,可对我来说像个坏主意。这个喜剧,我几乎把自己写成抑郁症。我每天靠大量咖啡来克服严重的自我怀疑,克服行为上的倦怠。灵感闪现的时候,能让我看到前方的光;可惜我很少因此奔跑起来,多数时候是在匍匐,感觉自己深陷泥泞。那段日子,写的是喜剧,心里是悲剧——我由此怀疑,许多相声演员回家是沉默的,许多小丑演员独处时是悲伤的。

我想的时间长,写的时间短。说短,也不算太短,从动笔第一个字到写完最后一个句号,用了8个月。竟然能够完成,我简直有种侥幸逃生的得意和劫后余生的后怕。我偏爱这个题目——“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从未设想能用别的替代,因为它贴切地概括着剧情。

医生治好了病人,病人送锦旗、写表扬信,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激。动物园里的兽医小安没有这样的待遇,即使小安满怀爱心,药物和疼痛却让动物对他怀恨在心。尤其是,幼儿园里的小动物们,它们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自己的妈妈,离开了自己的族群。长臂猿哎哟喂、袋熊牙牙、麝猫女王等等,它们一致把小安视为十恶不赦的“大魔王”。小动物们耍小心思,使坏,下绊,跟“大魔王”斗智斗勇;还有,乌鸦祖孙三代组成的骗子家族不断煽风点火,见义勇为的卷尾燕组成空袭的“拉屎大队”也前来助战。小安的好心,总是被当作“大魔王的坏主意”,怎样才能消除彼此之间的误会呢?唉,好心总是更像坏主意,离得远却长得像,就像拟态昆虫那样乍一眼难以区别。不过,只要细心、有耐心,就会发现,好心和坏主意不一样——都长条纹,但斑马永远不是老虎。

这是一个关于误解、理解与和解的故事。我想,沟通的问题是普遍存在的。父母与孩子之间,老师与学生之间,亲人之间,朋友之间,合作伙伴之间,不都充满“这都是为你好”的熟悉句式吗?在“为了你好”的背后,有明亮和温暖,也可能带来怀疑、反感、委屈、怨恨,甚至是伤害。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将心比心,这些都是很好的办法,但也要看是怎么样的将心比心。“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行。”如果把自己以为最好的强行安排给对方,不考虑对方的具体情况,那无异于置对方于死地。如何有效地沟通,如何美好地交流,如何准确表达自己又不谬想他人?如何在被误会的情况下,保持自己的善意和耐心,最终获得他人的信任?如何让亲密关系带来关照而不是干扰,带来格外的温暖而不是特别的寒意?我在这篇童话里,提出自己的思考,也包括尚未找到明确答案的问题。

这本喜剧童话,和我此前创作的《小翅膀》《星鱼》有明显的风格变化。《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里有许多搞笑情节,有些大家不太熟悉但非常有趣的动物。比如拿“粑粑”问题来说,有拉方形“粑粑”的袋熊牙牙,有便秘的卷尾燕小笨鸟,有麝猫女王——麝猫把自己当作最为尊贵的猫,普通的猫都拥有几个猫奴,所以它以为动物园是它的私人庄园,饲养员都是它的仆人,人类会为喝到它的“粑粑”水而兴奋不已,心跳加速,称之为最美味的猫屎咖啡。小动物各有各的脾气和毛病,它们因此而生动可爱。当读者告诉我,他们边看这本童话边笑起来,这对我是最大的鼓励。谁都希望故事有所启迪,但假如我们一味讲生硬的道理,就像靠维生素来维生一样,就谈不到进餐的享乐;让孩子们获得营养,需要让他们从热爱一饭一蔬开始。

其实,我写童话在身份上有些让人存疑。不仅因为我此前是个笔调偏冷的散文作家,还因为我自己没有孩子;我缺乏与孩子相处的经验,也缺乏向家长和老师请教而获得的指导。没有经验,那怎么写童话呢?当然可以,因为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我不想像老狼冒充小羊一样用假嗓子冒充孩子的声音,我写给内心那个从未长大的孩子。我知道成长过程中,我们容易丢掉童年的好奇与纯真,忘记太多最为宝贵的东西,所以需要不断自我提醒。写童话,需要找回童年的天真;所谓天真,又不是想找就能找回来的。就像丢了钥匙,有时你是能找回来的,有时就找不回来了。最好是始终牢牢保护着,随身携带,不乱丢乱放——这才是保护钥匙和保持天真的最好办法,这样你才能随时回到令人心安的世界。生活中我是个丢三落四的马大哈,但愿我不丧失最为重要的东西。我知道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每天都在接受考验,匆忙之中不丢失内心钥匙的考验。

去动物园做志愿者的时间不长,我非常感谢兽医和饲养员给予的帮助。虽然我开始被小动物们的屎尿屁吓住了,虽然梦想不是那么无瑕,但恰恰证明,梦想是值得追逐的。梦想可能会遭到破坏,不像从前那么完整……但别怕,因为梦想会像种粒般发育、开花,并在果实中酝酿更多的种粒。没有那段生活的体验,就不会有这本让我自己感到意外的童话。

作者和成年后的哎哟喂

右手写散文,左手写童话,我现在就像换手写字一样。当然,右手熟练,左手照样费劲;练好左手,也帮不上右手的忙。说起来都是写作,童话和散文,却谁都帮不上对方的忙。没关系,就让我在读帖中慢慢练习好啦。所谓创作,就是永不止息地挖掘自己的潜能,并从中体验到喜悦和安慰。

我想起金枪鱼,由于鳃肌退化,它需要不停游动,让新鲜的水流流过鳃部才能获取氧气;若停下来,就会缺氧窒息死亡。这种吸氧方式,叫作撞击式呼吸。金枪鱼只能一边游泳,一边睡觉。写作者的腮必须不断主动撞击浪涌,承受海水里的咸涩;身体必须像一台永动机那样终身服役,才能享有运动中的睡眠。对创作者来说,别贪图休息——即使劝说者出于好心,那也像个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