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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升起在营盘寨

来源:文艺报 | 朝 颜(畲族)  2020年06月03日09:20

一杯酒,拦住了我进入营盘寨的去路。端酒的,是笑靥如花的苗家女子。她们站成一排,一律是尖顶碎花的竹笠,大花滚边的衣裙,黑色绒面的布鞋,还有清脆嘹亮的歌声。抬头看,石砌的寨门方正端肃、高大威严,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不过今天,我是客人,而非攻城拔寨的入侵者,只需对上拦路歌、喝下拦门酒,便拥有了进入寨子的门票。几面急急的锣鼓,催促我报之以歌:“唱得好来唱得乖,唱得桃花朵朵开。桃花十朵开九朵,还有一朵等你来采,哟喂——”我的歌声将那堵温柔的人墙撞破,然后端起那只黑陶的宽碗,将碗中清澈甘醇的米酒一饮而尽。

从远处看,整个营盘寨就是一座坚固的城堡,静卧在凤凰县都里乡拉毫村的山冈上。一幢幢石头屋子依序从山脚往山顶延伸,寨子的外围被蛇形蜿蜒的南方长城环抱。山下,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密密田畴,溪流温顺地穿行其间。这是大地上生命最为繁盛的夏天,庄稼正放肆生长,野花没羞没臊地开着。我行走在田间的青石路上,总遇见那些穿着苗族服饰的老人和小孩挎着篮子采野花,他们手巧,三下两下就编织出一个漂亮的花环。我不禁心动,立即买来一个戴在头顶,瞬间觉得整个人都沾染了天地的芬芳。

营盘寨占地约5000平方米,依着山势缓缓地向上攀爬。沿着石板垫的营盘大道慢悠悠地往村寨的深处走,但见无论道路还是房屋,无论城楼还是门洞,几乎没有一处不是石头筑垒而成。石头筑的屋、石头垒的院墙、石头砌的猪牛圈、石板搭的桌凳,有的房子连屋顶都是大石片盖的。加上村子边上石板修筑的城墙,整座寨子,俨然就是一个石头的世界,难怪人们又叫它石板寨或石头寨。阳光照射在层层堆叠的石头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充满了立体的质感。

在这里,现代的建筑理论竟也相形见绌。石头与石头之间,不需要水泥或砂浆的黏合,只是一层一层地往上垒砌,赶盘压缝,中间的空隙用小石片填充,每座建筑物却能保存上百年不坏,还兼具防火功能。人们常用坚如磐石来形容建筑的坚固耐用,大概营盘寨便是最有说服力的一个例证了。湘西苗族的村寨自有其鲜明的建筑特色,但随着时间的迁延,完整遗存下来的愈发稀少,从这个意义上说,拉毫营盘寨已成为苗族建筑的活化石。2006年,营盘寨被确立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此,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它走向消亡了。

住在石头寨里的多是苗家人。油绿的树从青幽幽的石头院墙探出头来,金黄的丝瓜花开在陡削的石壁上,细细的青苔和野草附着在石缝里。老妇在树底下织着手工,年轻的母亲从屋里搬出货物,背篓里还睡着孩子,簸箩上摆着手工做的烟卷、晒干的辣椒、腌制的蜜饯,还有新采的甜玉米秆,她们不吆喝,东西也不贵,只是随喜随缘地摆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狗蹲坐在石板路上,前脚按在下两级的石阶上,粉红的鼻子,尖而细的耳朵,像极了温顺的大山羊。我希望和它亲近,又担心它排斥生人。这时一位苗族的老妈妈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笑吟吟地对我说着苗语,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到了鼓励和慰藉。想来,这只狗是安全的。我坐过去,与它对视良久,仿佛光阴中的惬意,尽在这闲散的阳光和安适的休憩中。

一路上,我遇见了古老的千子树和皂角树,还遇到土地庙和保家楼,东门、南门、西门、北门的四口老井,幽深地映照着现世的安宁与祥和。这静谧的时光,这悠闲自在的行人和家畜,怎么能让人联想到,这里曾经是战争频仍的军营,曾经在纷乱的你争我夺中伤痕累累。翻开历史的扉页,位于湘黔苗汉边界的拉毫村,自古便是重兵把守之地。明嘉靖年间,营盘寨始建,至清嘉庆年间,形成了现在看到的规模。特殊的地理位置,给当地的居民带来了独特的民俗风情和胸怀眼界,也带来了世世代代的兵燹之灾。

作为一座兵营,营盘寨是明清时期苗疆边塞的军事要地。如今再看那古城墙遗址和总兵衙署遗址,恍惚间仍能感觉到几百年前的严阵以待。那岗哨位,那瞭望口,那厚重的石墙,曾经收紧了多少兵士和亲人的心跳。顶着日色,我登上了南长城,深蓝的天空下,山林青翠,林间是一条蜿蜒的长龙,不知疲倦地伸向远方。我不知道它将终结于何处,只知道如果眼力好,往东边望去,可以看见凤凰古城;如果脚力好,一直往前走,就进入了贵州境内。而这一座南长城,正是贯通东西南北四方要塞的一个重要军事据点。明清时期,官府的残酷统治,导致许多苗民起义,苗汉之争也此起彼伏。于是,官府干脆将“生苗”与“熟苗”、苗民与汉人隔离开来,既限制苗民进入汉区,又防止内地客民流入苗区。有300多年的时间,营盘寨只驻扎官兵,不住居民。直到辛亥革命后,兵营历史才结束。民国时期,湘黔山区土匪成群,为了躲避战乱,寨子附近的居民纷纷逃到或者说回到这座修筑有军事防御的寨子里。他们又就地取材,用石头砌垒自己安身的房子和院落,直到携带着成群的家禽和家畜,成为营盘寨真正的主人。

时间渐渐显示了其温柔和宽厚的一面,征战和硝烟停歇下来,一个少数民族风情浓郁的苗寨渐次呈现在世人眼前。当然,这里也不是纯粹居住着苗民,一部分当年驻扎在这里的军人后裔也留了下来,共同形成一个苗汉错居的村寨。也有许多人走出山村,往山外的大世界走去了。村子里人不多,也就200多人,姓氏却有50多种。寨子里的四口水井,既滋养着苗民,也哺育着汉人。他们在这个石头构筑的世界里,早已握手言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营造出一个岁月静好、和谐交融的美好现世。

在一处开阔的地方,身姿灵巧的苗族女子擂动大鼓,为客人跳起了竹竿舞。那律动的节奏、轻盈的舞步,在腾挪中将她们对生活的欢喜一一跳跃出来。然后,一位男子表演用秤杆提米,又一位男子表演吞火。我听不懂他们蠕动的嘴唇里念出的是什么咒语,也不懂是什么样的力量帮助他们完成了人力所不能为之事。在此之前,我见过上刀山下火海的畲族同胞,我同样不懂得其中的奥妙。只是有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令我为之神往,又为之心存敬畏。

午饭的时间到了,我进到一个宽大的厅堂里,等待一顿苗家的午餐。而我并不急于坐下来,信步踱至厨房,看苗家的女人在石砌的灶前将柴火烧得旺旺的,看她们将自田垄上拔回来洗干净的青菜倒进大铁锅里,滋滋地冒着热气。这样的苗家土菜,还没上桌便已觉口舌生津。直到煮好的饭菜一盘盘端出厨房,我才跟着走了出来。回头看厨房低低的屋顶上,袅袅的炊烟还在一缕缕地升起,心中便有一种愉悦缓缓地升起。

曾经被兵战主宰的营盘寨,一日三餐周而复始地升起了温暖的烟火。天地辽阔,再没有什么可以夺走人们的安乐日常了。人间的确幸,莫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