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海百乐之门》:他用一生来体验这座城市

来源:文汇报 | 陈村  2020年05月29日08:49

人与人太熟悉,写起来就难了,应该从哪说起?我十几岁就认识黄石,再过几年都半个世纪了。我叫他石兄,他叫我小弟。黄石祖籍广东,生在上海,认识我时在公交公司上班。他上的是预备班,每天凌晨起床去公司报到,哪条线路缺人就被派到哪里,在终点站拉铃或上车卖票。要是都不缺人,他上午就高高兴兴回家了。有天,他大脑发昏,让一辆空空的公交车停在我家旁的马路上,在楼下大叫,要我上车跟他去玩玩。车到终点站后投入营运,黄石卖票,卖完跟我说两句路边的房子,就像他看画喜欢指点美妙之处。

那一阵我们有个小小的沙龙,我们五六个人差不多每天见面,聊天之余,有时骑车去一个叫华新社的地方在黄浦江里游泳,或者坐小火车去金山海滨,都是野景,江水和海水都黄黄的。运气好的时候,会借到外国文学,《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草叶集选》和莎士比亚的剧本,会看到西洋画的印刷品,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伦勃朗还有列宾等,会听到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圣桑等人的音乐。黄石聪明,看过的画能记住,听过的曲子能哼唱,还会弹一点点钢琴,看完电影念叨“兴高采烈的小松树啊,大雪染白了你的睫毛”。那时外头在革命,黄石无师自通地在家学画,从石膏像画起,有时骑着自行车背着画夹去苏州河边或虹桥路写生。父母是老报人,那时下放到了南京的9424工地,外婆故世后,黄石要看住家里的房子等待他们回归。我们去考大学时,他还在公交公司。以后,他进了一间文艺报馆当记者,再以后,他去北美留学,天寒地冻,实在太寂寞弄得心力交瘁半途逃回。他到一个建造豪宅的房产公司当艺术总监。他懂各种装饰材料,有好的审美,这工作很相宜。

后来,孩子慢慢长大,我们渐渐老了。黄石有上海男人听太太话的美德,家庭美满,与世无争。在大家以为他就这样了的时候,黄石忽然用彩色铅笔画起了绘本。他画了一只猫和一个小女孩。白猫咪咪噜在外滩的故事很受好评。接着,他画《最美的上海》,当年在公交车窗外急速倒退的马路和几十幢房子被他一一定格。这书可以流传下去,成为上海余音绕梁的一个动人旋律。

除了当记者时写稿,黄石很少写文字,写必精彩。他信手乱写的《陈泓传》被我弄到一本小刊上发表,读过的人无不嘿嘿一乐。几十年前,他写过一个电影文学剧本《门与窗》,读过的人极少,似乎暗示他日后去造房子。他曾是弄堂网的活跃居民,自号“三姐夫”,在那里开窗般地画四格漫画,发噱的笨人故事,他写下上海愚园路285弄的往事和其他故事。弄堂网现已关门,留下的最著名的传说是老爷叔金宇澄在那里悄悄写《繁花》。

就这样,我们接近黄石的小说了。他的经历跟他的作品匹配成功。之前可视为他的准备期,他用一生来体验这座城市,积攒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写它,纪念它。

上海这座伟大的城市,应该有一万部作品来表述。它永远有未被发现的精彩,未被记录的传奇。对黄石这个走不出上海的人来说,这城市就是他唯一的据点了,这里的人是他唯一熟悉的人群。由他写来,故事和人物很有质感,有根据,而不是披着一张风花雪月月份牌的毛皮。

人们本来只知道王安忆一直在写上海。近年,上海的老头子们忽然像交作业似的也写起了长篇。金宇澄的《繁花》之外,有吴亮的《朝霞》等。再不写可能就迟了。60多年过去了,在这里成长,结婚,生育,衰老,送走前辈甚至是平辈、后辈,爷叔们有话要说。他们写大都市,而不是中国文学中更多的乡镇。他们写住了一辈子而不是道听途说的都市。我喜欢这样的说法:为一篇小说准备了一生。父辈凋零,朋友星散,当年的小伙伴忽然飞来又忽然飞走。我们聚餐,我们谈起20岁的故事,谈起父辈祖辈的故事,许多往事成了传说。传说如果不被记录将会飘散。按我的私见,不懂上海话很难写这城市,仅仅懂上海话也未必能写这城市。它成全过你,怜惜过你,伤害过你,冷落过你,唾弃过你,你为它抓狂,它根本不在乎你,你将一切看在眼里,这就成了,可以写了。

黄石就是这样的一个目击者,他从285弄出发,从邻居们,从张爱玲的弟弟,从马路对面弄堂的傅雷先生出发,空车开向外滩,然后一站站停靠。他将时间推到了1938年,那个纷乱、喧腾的年代,去记录更多的更杂的人。电车穿城而过,上车的是构成上海居民的学生、工人、店员、巡捕、保安、经理、舞女、流氓、外国人,加上收尸人,在他笔下,他们活动起来,成为一出大戏。有的人逃了,有的人病了,有的人死了。有哭声,笑声和枪声。有欲望和泯灭。

等我知道有这部作品的时候,黄石差不多已经写完了,他发我电子文本,我在电脑上读完。这小说原名“收尸”,怕过于惊悚吓着看官,便改了个温和的标题“上海百乐之门”。学生在城里游走,巡捕在巡逻,电车装载客人,收尸车去拉死尸,而烟厂正给活人生产香烟,女工和舞女都有满腹的苦衷。沿南京路西行,静安寺右转,霓虹灯亮起来,有爵士钢琴声处,是这城市的另一拨人类。

黄石停下,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安排角色。读罢有点儿痛心,上海是一个我们不知拿它怎么办的城市,我们写再多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写再多的街道和弄堂还是不能将它解脱,我们写再多的房子,之外有更多的房子。无法将上海写透,我们能做的是站在百年沧桑的地基上,背靠化石般的外滩,看看黄浦江和苏州河。开埠以来,许多人站在这里看过。无论天际线如何变动,河水如何变色,太阳和月亮照常升起。沿着黄浦江顺流而下,前面是吴淞口,是东海,是太平洋。走出长江口,世界就展开了。黄石没走出去,小说的主人公也没走出去,但黄石的后代告别了这座城市。上海成了他的来处。

黄石嘱我为他的小说写几个字,我就拉杂写了这些。将书打开,里面的人物就会自己走出来,告诉你,1938年发生在上海的生离死别,生活在上海的好人坏人。这个故事,像没有洗衣机的年代晾到弄堂里的汗衫长裤,在竹竿上滴水。逆光下,那么老的故事,还那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