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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的抗战小说《中国野人》解读

来源:《青年文学》 | 盐旗伸一郎 著  2020年05月28日08:59

文 / 【日本】盐旗伸一郎 著 李光贞 译

 

中国作家房伟的小说《中国野人》,取材于中国农民刘连仁的故事。战争期间,在日本政府侵略政策下,山东人刘连仁于一九四四年七月被掳到日本北海道煤矿挖煤,后从煤矿逃出。一九五八年二月,在严寒的雪山上,他被当地居民发现。《中国野人》就取材于这段历史。

一 、作品背景——刘连仁事件

一九四二年,为弥补后备兵力,日本内阁会议决定通过“引入华人劳务者”法案,大量强制掳掠中国人到日本干劳工。也就是说,一个中国人走在路上,可能会被突然地劫掠,押上船,带到日本。这些中国人像奴隶一样被强制劳动,备受虐待。被强制带到日本的中国男子约有四万人,刘连仁是其中之一。

一九四五年七月,刘连仁隐藏在矿山厕所,后从粪尿池中成功脱逃。逃出后,他一直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而是在战争结束后的近十三年间,辗转藏匿于北海道地区的深山。当年主导通过“引入华人劳务者”法案的主要负责人岸信介(时任工商大臣),此时已就任日本首相,岸信介政府拒不承认强制刘连仁为劳工的事实,反而给刘连仁冠以“不法入国、不法逗留”罪名,刘连仁被迫开始了与“抹杀事实”之人的新的战斗。

二〇〇一年,针对刘连仁要求日本政府道歉和赔偿的诉讼请求,东京地方法院判决日本政府全额赔偿。刘连仁没有等来判决结果,他在判决下达前一年去世。后来,东京高级法院的判决发生逆转,判决刘连仁因放弃上诉而败诉,同时认定作为国策的强制掳走、奴役劳工为事实(“裁判诉求权失效”,不意味着个人诉求权力消失),二〇〇七年的最终判决,上诉人与承认该事实的部分企业,达成对受害者谢罪与和解的结果。

刘连仁的主要诉求,是为了实现人的尊严与人生意义,其主要内容是强制劳工、战时暴力、强制收容等重大人权侵犯问题。他的诉求继承了“不能以国家政府名义做出决定,牺牲被害者个人权利”这一国际人权法基本精神。今天,这一严峻问题再次摆在我们面前。刘连仁生前,对于夺去他平静一生的日本,并未有憎恶之语,他说道:“我的一生中最高兴的事情,是结交了具有正义感的日本朋友。”c必须提及,这一话语,作为刘连仁不屈抵抗的明证,也传递给了很多“有正义感的日本人”的后代。这些日本人,对侵略战争感到悔恨、反感,进而支持刘连仁。日本征用韩国劳工和慰安妇,这些事件已基本有定论,但对今天从外国大量“输入”廉价劳动力的日本来讲,我们会首先想起“刘连仁”。

二、与刘连仁有关的主要书籍

最早面世的关于刘连仁事件文学作品,是他还健在之时,在中国出版的,欧阳文彬所写的《刘连仁》(新文艺出版社)。

一九五九年,三好一翻译的《洞穴中藏身十四年——中国俘虏刘连仁的记录》(新读书社)在日本出版。之后该书出版两次,书名也有变化:《洞穴中藏身十四年——被强行掳走的中国人记录》(三省堂,一九七二年)、《洞穴藏身十四年——被日本强行掳走的中国劳工刘连仁的逃脱记录》(新读书社,二〇〇二年)。初版中的“俘虏”一词指军人,被绑架的民间人士虽然穿上军服却只是为了伪装。初版发行时,显然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后来,茨木纪子撰写的《刘连仁的故事》(《镇魂歌——茨木纪子诗集》,思潮社,一九六五年)出版,引起很大反响。后相继又出版如下几种书籍:野添宪治的《刘连仁:洞穴中的战后—中国人与强制掳走》(三一书房,一九九五年)、早乙女胜元的《从洞穴到洞穴的13年——刘连仁与强制掳走》(草根出版会,二〇〇〇年)、森越智子《活着——刘连仁的故事》(童心社,二〇一五年)等。中国方面,二〇〇四年,秦忻怡《野人刘连仁》(黄河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八年,莫言的小说《人与兽》,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祖父在北海道逃亡故事。该小说于一九九一年发表,后改名为《野人》,成为《红高粱》的第七章d。莫言的《丰乳肥臀》中也可读到这个故事e。

《中国野人》(《青年文学》二〇一六年第二期),是房伟的“幽灵抗战”系列作品之首部短篇小说。该小说在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201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位列短篇小说第五名,获得紫金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产生了广泛影响。

三、《中国野人》的特点和意义

房伟的《中国野人》,与以上有关刘连仁的书籍相比,有几个显著特点:一是故事的讲述从北海道雪原开始。小说首先从介绍北海道入手,从北海道出发,“坐船七天,才能到达青岛,再坐车三天才好不容易到达山东高密县”,对“野人”回乡行程做了简短介绍。这条道路,与其说是十四年间,“野人”片刻也不能忘记的、连接希望的遥远回家之路,倒不如说是另一条反方向之路;那是一条拖拽他去“地狱”的、令他充满痛苦记忆的路。但是,作者将小说开头视点,置于北海道茫茫无际的雪原之上。第一节,首先以“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野人,思绪还经常回到那片人迹罕至的雪原”开始了故事的讲述。忍受着饥饿与寒冷、积雪与地下水、粪尿的臭气、疾病、腹泻,恐惧着来自人与野兽的袭击,在“长长的冬眠期,黑暗的洞穴,野人坐着”。“野人坐着”的持续静止状态,就像“盲人幽闭一样”,令人联想起无限的时间。这个时间中,“野人”反反复复想起的是一个个过去的场景,故乡怀孕的妻子及未曾谋面的孩子。

二是“野人”的匿名状态。作品中的“野人”,自始至终被叫作“野人”,只有一个地方——惠比寿屋旅馆的渡边老板叫过他“刘君”,但始终没有出现“连仁”这个名字。关于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为大家都知道所以不用出现名字,也可以认为该作品中的“野人”,并非作为一个个体的肉体出现,作品将焦点投注在了其精神和灵魂上。

三是逃走动机的发掘。日本人不让劳工吃饱,每天让他们长时间劳动。劳工饿得头昏眼花,干不动活,就会遭到殴打。如果死去的话,无论是病死、饿死,还是事故丧生,全部都被扔到很深的洞穴中。同被掳到日本的同伴,即使被殴打致死也决不允许捡拾他们的尸骨。于是,“野人”决意逃走。对他的心理变化,森越智子曾有过论述:“我们为什么挖煤炭?我们为谁来吃这样的苦?挖出的煤炭,埋葬了同伴。这如同为自己挖坟墓一样。拼命挖出来的煤炭,全部进入日本人怀抱。日本人再利用这些煤炭,屠杀更多的中国人。我们不吃不喝,咬紧牙关劳动,别说填饱肚子,干的简直就是杀害自己伙伴的事情。”f房伟的这篇小说,更加细腻地写出了野人的心理变化过程,表现了他的生存意志。

四是省略了救“十鼻”的情节。一天,饥饿难忍的“野人”偷吃了日本人的剩饭,被监工十鼻打断了两根肋骨。但是后来,野人却以德报怨,救了十鼻。森越智子的纪实文学写了这个细节:“一块巨大的石头发着巨声滚落到两人面前。千钧一发,如若不是刘连仁拉了十鼻一把,十鼻的头就会完全被压在巨石下。十鼻的命是刘连仁救的。那天开始,十鼻再也没有殴打过中国人。但是,没过几天,突然看不到十鼻了,据说他被派往了战场。”g《中国野人》中没有这段描写。也许,作者为了凸显野人坚韧顽强的反抗,省略了这个细节。

五是对于野人逃亡过程中复杂心态的描述。房伟的小说,令人信服地写出野人逃亡的心理变化。看到村子里男人多起来,“野人”想也许战争已经结束。如果他走出深山,与日本人一起,在北海道当一个普通老百姓,度过后半生,也是一种选择。他这样想着,又想到忘掉这样的深仇大恨,怎么对得起父母和妻子?他羞愧得甚至脸上冒出火。田地的小屋,他震撼于女性衣服的味道,面对昏过去的、“露出白皙脖颈”的女人,他感到燥热。这些基于文化与生理特质的描述,都很真实。这种复杂心态,也使得他对日本的工具、动植物有亲近感。洞穴中的生活,使得他渴望与人类交流。他给工具都起了名字,对动物、植物也抱有爱心。虽然他在异国他乡遭受这样的苦楚,但工具、动植物是无罪的,他热爱这些物件。

六是同情冻死的黑颈角百灵,但没有过多涉及自杀事件。“野人”绝望于无人知晓自己悲惨的命运,一只冻死的鸟儿,让他的心里产生了悲剧共鸣。数十天昏睡后,他被日本猎人发现。在“命运的分界点”,他立下誓言:“一个人死,很容易,但活下去,不容易。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要活下去。哪怕在难以存活的地方,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他活着不是为这些。他要活到回家的一天。”而其他版本书籍,均有他意欲自杀的描写。这篇小说,对他曾自杀的情节一笔带过,却更突显了野人令人震撼的顽强意志。

七是小说描述了野人回国后的,“大跃进”运动的时代氛围感。这也使得野人的故事,有了更广阔的历史背景意义和深邃的文化反思性。期盼“野人”回国的,有他的妻子玉珍、儿子,还有“大跃进”热潮中的祖国。十三年间,故乡发生巨变,中国发生巨变,世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些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面撤出朝鲜,金门爆发炮战,赫鲁晓夫就任苏联总理。这一切,似乎与“野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冒着黑烟的高炉下,一群群中国人像蚂蚁般忙碌,将铁锅、门鼻都投进高炉。“野人”感到十分惊讶,他为赶超美国苏联的话语感动得热泪盈眶。看到惊慌失措逃走的麻雀,“野人”想起在雪原冻死的黑颈白灵鸟。然而,想到救自己回来的祖国富强起来,他又觉得是好事。

故乡人把他当作英雄,但没人注意,这个从日本回来的“野人”,喜欢下雪时独自行走在村外荒野。洞穴中和他生活过的工具“老朋友”已经衰败,但仍然能用,北海道的风雪在它们身上留下伤痕。但风雪也令他想起日本食物,想起温柔对待他的女服务员“美惠”,以及北海道的雪。后来,出现了一种说法,他的归来是中国革命的伟大外交胜利,应该要求日本政府赔偿。“野人”对赞美之词表示感谢,未有索赔的想法。但是,日本政府多次拒绝承认他的存在,使他十分愤怒。他为了给死去劳工讨一个公平,坚持数十年与日本政府打官司,二〇〇〇年,日本地方法院判决日本政府对他进行赔偿h。那年秋天,“野人”离开人世。该小说第六节,房伟描写了“野人”回国后,对日本的怀念之情。刘连仁曾说过:“与具有正义感的日本友人”交往,“是我一生最高兴的事情”。苦难与回忆,会令痛苦格外深刻,也会让美好的情感更加动人。这与刘连仁的“一生”恰巧重合。日本政府曾经想抵赖他们有过这样罪恶的国策;但是,无论什么政策,在“活着最好”的信念下,都未能夺走刘连仁的生命。对“野人”来讲,支撑着他唯一“活着的意义”,就是有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这是远比国籍更重要的东西。对祖国发自肺腑的喜悦,与作为个体的历史陌生感,与十三年之中对“雪”的柔软记忆,都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性描写,体现了作者令人喟叹的文字力量。

时至今日,日本与各受害国之间,战争责任与和解的问题仍未解决。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相对于“反和平之罪”“反人道之罪”那样“绝对的邪恶”,从对立位置的正义感出发,实现高层次的民族精神的理解交流,二战后的世界各国,也并没有做得十分成功。目前,尚无良策之际,即便是为了达到“微小”的和解,也需要每个人越过国境的壁垒、对他人的境遇和心境进行“感同身受”的想象。这是不可或缺的。房伟的小说《中国野人》,生动地直指人类心底的迷茫烦忧,追求民族正义,也追求民族和解,对弱者给予深切同情。他的作品,完全迥异于中国之前的“抗战文学”,对中国与日本的读者来说,都有很多启发。希望那些只爱自己国家而不爱邻人的人们,多读读房伟的小说。

 

注释

a 原载《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报》,第32期 ,2018年12月。

b 2017年9月16日,日本驹泽大学召开第311次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例会,盐旗伸一郎教授以“房伟的《中国野人》《杀胡》”为题发言。这是房伟的小说第一次进入日本研究者视野。本篇论文,即为盐旗伸一郎教授在该发言基础上整理成文。

c 森越智子:《活着——刘连仁的故事》,童心社,2015年,第225页。

d《莫言文集卷一·红高粱》,作家出版社,1994年。

e《莫言文集·丰乳肥臀》,作家出版社,2012年。

f 森越智子:《活着——刘连仁的故事》,童心社,2015年,第70页。

g 森越智子:《活着——刘连仁的故事》,童心社,2015年,第63—64页。

h 实际上,东京地方法院的判决,是在2001年7月。该作品对“野人”的去世与下达判决的顺序颠倒过来,避免了“野人”没有听到一审胜诉判决而去世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