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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拯救发妻》:穿越生死界限的文学叙事

来源:《收获》 | 刘艳  2020年05月27日08:36

我最先想到的能概括这个小说的题目,应该是类似“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爱,或者永失…我……爱”(说实话,这是与几乎让我掉眼泪和心被揉碎了的感觉最贴合的),或者是像“新移民文学新的维度和写作的可能性”(这是从题材和写作创新的角度)。最终,我还是写下了“张翎《拯救发妻》:穿越生死界限的文学叙事”这个题目。

读惯了各式各样的小说,也熟悉张翎小说写作的路数,但是看张翎的新中篇小说《拯救发妻》,还是让我很吃了一惊。迷迷糊糊在夜里醒来的时候读的,记不很清楚读到哪里时,竟然自觉眼角挂了眼泪……要知道,很多的小说,要我们努力克服文字的生涩和艺术感觉的缺失,才能把自己摁到作者堆砌的文字里去,或者硬逼自己去读那些明眼人全都有点看不过去的、有些离谱的虚构现实的情节和故事。

张翎这个小说,一如既往是从一开始就可以抓住读者的目光,岂止是抓住,是抓得牢牢的,让我瞌睡全无。除她因自己的语言天赋写作天赋业已形成“张翎体”所自具的文体吸引力之外,小说看似在讲一个现实性、日常性很强和生活气息浓郁的故事,但平静甚至不失美好的文字叙述下面,作家悄悄埋藏了一个又一个的悬念……而可能就是在那些细节化叙述里,作家又将笔力从各个方面,悄悄伸向了人心底深处那些最细密幽微之处,将人性也从不同的角度维度努力衍展伸向了极致……读这个小说,你随时会有一种心被揉碎了的感觉。

这还不够,即便是敏感如我者,也并没有觉察到更多,而只是满怀隐隐的不可言说的担心,内心被张翎设置的悬念引向各个不同方面的担心纠结着——替曙蓝担心,替曙蓝八岁的女儿小书担心,替史密逊太太担心……在各种各样的担心最后,在小说的结尾,才蓦然发现,天哪,这是一个将生死界限模糊了的小说叙事——你之前读的,以为是在刚刚过去的某个时间正在发生着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史密逊太太(海伦),竟然已经死了快四年了。而这些,似乎也并不确切,不一定真实……谁死了?谁还活着?读到这里,你也会像此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曙蓝一样,陷入茫然和惶恐当中——小说结尾,曙蓝在听到史密逊太太已经死了快四年了时,她自己也恍惚了,对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等,统统产生了怀疑:

或许,停电的那个夜晚,她看不见元林,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元林还活着。

或许,元林和她都已经死了,只有小书还活着。

或许,元林和她都活着,死的是……

曙蓝不敢再想下去。她站起来,走出去,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不知道那对母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厕所里非常安静,有一只马桶的水箱在漏水,滴答。滴答。滴答。她一抬头,发现镜子的玻璃面上有两个幽黑的破洞,正往外汩汩地冒着凉气。她拿手纸去堵,才猛然意识到那是她的眼睛。

……

岂止曙蓝会这样怀疑,连读者我也有一下子被雷晕了的感觉。这个小说在叙事上,也太打破常规了——是一个将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了的小说叙事,而且不到小说最临近结尾处,即便一直自信非常敏感敏锐如我者,竟也没能洞穿张翎一直在讲一个将生死界限模糊了的故事。

张翎是怎么做到的呢?

首先,这是一很写实、极为贴近新移民现实生活的故事,很容易让读者习以为常地认为就是一个纯粹现实性的写作。新世纪以来,海外华文写作中有些重要作家像严歌苓、张翎、陈河等,都将中国故事的讲述作为了写作的一个重点,也可以称之为是海外作家的一种“中国想象”。海外写作的中国想象,分别向历史中国想象和现实中国想象两个维度打开和伸展。海外新移民文学题材的写作,虽仍然被很多海外作家写作着,但要出新和写得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翎《拯救发妻》,一下子让人耳目一新,也与一看就是一个新移民题材的故事有关——写在加拿大的华人母女曙蓝、小书和当地上层社会的史密逊太太之间发生的故事,以及围绕她们又分别各自打开的生活故事。

这个新移民生活故事实在是太特别了,曙蓝、小书和史密逊太太几个人物,都各自充满了故事和悬念。故事的开始,是曙蓝看到那个二手车的广告:“宝马,黑色,四轮驱动,1250公里。”这对于一个只身带着女儿在加拿大生活的三十九岁女人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曙蓝又不像在国内的丈夫元林那样有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曙蓝是天生的文科思维,并把自己的基因完好无缺地传递给了女儿小书,在国内时元林问小书什么是最快的交通工具,女儿会答是“思念”(注意,不是火箭、飞机、火车之类)……曙蓝果然禁不住诱惑,带着女儿小书去面试那辆几乎全新的二手车了——史密逊太太是广告发布者,她的要求便是,通得过她的面试,便可以500加元开走那辆几乎全新的宝马X5……正当面试快结束时,曙蓝突然宣布自己不想要那辆车了,并带了小书匆匆离去。

小说在史密逊太太目睹她们离去的种种心理活动描写的一段叙事之后,叙述人似乎开始讲述起了另一个故事序列——史密逊太太的故事。原来她正在和丈夫提姆打离婚的官司,而她是提姆的发妻。“发妻知根知底,男人在发妻面前即使穿着燕尾服也是赤身裸体。”可见这离婚对于她来说,有多么痛了。她的律师显然比丈夫的律师更聪明——注意到了提姆要求这座房子“完好无缺”地交给他。她便利用这一漏洞,打算把屋里所有的装饰物全部贱卖,这等于把丈夫的记忆零打碎敲地卖给一大群素不相识的人……女人对男人,爱到最深处,或许就是——恨。她决定不仅索取他的记忆,还要索取他的安宁,她甚至无限伤怀地回忆了四十一年前与他的相识相爱,然后决定开车去提姆那里,当着他的面开枪自杀……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着,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而当夜的暴雨导致了停电,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那是仅仅八岁的小书独自在家,极端恐惧中,不能给正在考试的妈妈打电话,便按了重拨键——找到了史密逊太太。许是怀着对自己出走的女儿的那份爱,心底那份缺失和女儿离开的遗憾,她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去给小女孩小书做了临时的大树和保护伞,让哭泣的小女孩安睡在自己的臂弯里……

暴雨后,停电的深夜,心急如焚跌跌撞撞赶到家便晕倒在过道的曙蓝,跟史密逊太太回忆了她和元林的故事,就在曙蓝在史密逊太太家看车的那天,她突然说不要车了,是因为她恰好接到了丈夫已经在国内狱中自杀身亡的消息……史密逊太太也给曙蓝讲述了自己怎样把父亲的祖业交给了丈夫:“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应该自己挣钱的时候,扔了自己的面包,在丈夫的厨房里讨面包吃。”小秘书则上了丈夫的床,即将成为新的史密逊太太。两个不幸的女人彼此交换了彼此的不幸的故事。海伦(史密逊太太)离开时拉开手提包碰到了那把勃朗宁袖珍版手枪,“她这才猛然想起今晚出门前的那个计划”。小书的求助,似乎是意外却成功地取消了海伦的自杀计划,挽救了海伦。

原本,我们的心该放下来了,读这个小说一直悬着的心,该放下来了。小说的最后一段叙事,也是最为现实的生活故事,却揭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曙蓝带着小书在心理学医生大厅里,等着叫号,偶遇一个说不清来自南美、东欧还是北非的族裔的女子,抱着一个七个多月大的婴儿,陆续从她的嘴里、她先生提姆嘴里,知道海伦(史密逊太太)抑郁症而死已经快四年了。曙蓝在一阵不知道孰生孰死的慌乱之后,临别时分,给了史密逊先生一张名片,名片上自己公司名字“SFW”——这是两个月前海伦给曙蓝公司起的名字,意思是:“Saving FirstWives(拯救发妻)”。

世界上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也可以用短短一段话来概括情节大意。所以,千万不要因为我上面拙笨的陈述,就小觑张翎这个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及其所达致的深度。这个小说在叙事上,几乎是一种极限挑战。比严歌苓的长篇小说《上海舞男》中引入死去的爱国诗人石乃瑛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呈现五度空间打开的状态,似乎还更添些不容易。比张翎此前的长篇小说《劳燕》当中,所采用的三个鬼魂的叙事——当年在美军月湖训练营是朋友的两个美国男人(牧师比利、美军军官伊恩)和一个中国男人(阿燕当年的未婚夫刘兆虎)在抗战胜利70年后即2015年8月15日相聚,分别用每个人的视角叙述同一段历史,以多声部的叙述、追述,参差呈现当年那段发生在月湖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也还要难些。因为这是一个在区区中篇的体量里,将生死界限模糊,直到故事终了,才让你恍然顿悟却依然有些眩晕分不太清生与死、虚与实的故事。

作家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行当,只是一个中篇啊,这得多深的生命、人生体会,才能将生与死的界限……洞穿。这不是一个光靠技巧,就能解决的难题。张翎,在每一个故事序列和叙事片段里,都填塞进了太多能打动我们的、感染我们的情节和细节。曙蓝带小书去史密逊太太家面试前的路上,母女俩会陶醉于吹蒲公英而耽误了时间迟到;在史密逊太太家,小书会与那只叫“流氓”的猫咪有着相见恨晚的厮熟;史密逊太太会在暴雨停电夜照顾小书时,重温与女儿的感情;考完试急于赶回家的曙蓝,好艰难才拦到车,跌跌撞撞地奔走着,“每当她的膝盖弯软下去的时候,她的腿骨总能在最后一刻将她扶直。那天她感觉她的腿成了她的脑子,霸道却冷静地指挥着其余的身体”……海伦对提姆的感情,曙蓝与元林之间的感情,“那些看的见的,和看不见的……爱,或者永失…我……爱”,男女之间的感情,哪有那么多的丢弃和决绝?人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么地弱小,无论男女。当你失去了,才会尤觉得:哦,那些看的见的,和看不见的……爱,或者永失…我……爱。

更多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只有读了张翎这个小说,你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和它能揪扯着你内心的那些地方……这个小说,真的是写到了极限,视角、叙事的极限。读它,心会有一点点碎掉的感觉⋯⋯看到小说结尾的落款这里所标记的时间时,我在想:庚子年这场罕见的疫情,给人以生与死的震撼,以致将人震撼得失了方向⋯⋯这个小说看似与疫情无关。但却最好最深地传递了我们对生与死,对爱与失去的爱——的理解。痛痛痛。

2020年5月5日19点05分完稿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