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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蓉《草木本心》:草木何求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沈胜衣  2020年05月26日08:48

有幸与戴蓉结为笔友,竟已疏疏密密地通了二十多年的手写信。幻变翻覆的人世,漫长倏忽的岁月,能维系这般静定的古典友道,大概因为彼此都是“植物型人格”,才会有如此“植物型交往”吧。确实,戴君那些漂亮得像随笔小品的书简,经常出现植物的内容。最初的难忘印象,是“栀子花与水仙”。

她曾在一封夏天的信中谈对人生的感受,最后写:“……宿命是有的,等着各人去聆听,把它演变成一个个的故事,生生不息。栀子花开了,一大朵,养在蓝花清水小碟子中,赏心悦目。”又曾在一封冬天的信中讲新年的情景:“父母是门神,恋人是暖炉,案头的水仙是老张……”真是太好的意象和贴切的比拟。此后她还多次谈过这两种花,特别是一再写:栀子洁白过馥郁过之后速速烈性地萎成了铁锈色,就如成长的历程,但同时也是造物悯人:因为那是上天提醒人要放手。

更深刻的印象是一封春天的信,谈“万事终需摇落”的生活,结尾是这样的:“……很多事情从此明白。一日走过花店,看见炽烈的向日葵,心想这是真的假的?想着想着人已走远,留她每日在心中鲜活地开。”这话带来的震动与启发,让我回味不已,这当然不止是对花,而是对生命的态度了。我曾将此写入自己的向日葵篇章,并借用了最后一语做标题。

后来,她还有这样的直白:“我常常是冷眼看人世的,对千姿百态不多言的植物却心仪。”又有这样的低回:“日子太平,看别人的热闹纷繁,很有趣,可是无心参与。看重的越来越少了,没有什么,比得上闲暇,沉思默想的时光。诚如你所说,怎样的人生都是虚度;那么,静静地坐一坐就算纯粹的消遣。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长啊,偶尔触到一点知心的东西,是放焰火那一瞬的亮,一朵花轻吻夜空。”

种种锦心绣口,受用不尽。又比如从她的来信,我才知道和记住了“我欲四时携酒来,莫教一日花不开”等古人佳句。再比如她的花笺时时记写上海、泉州、日本等等地方所见所历的花事,最近的一封,还附来了西班牙原野上的桃金娘画明信片。

这种“植物型情感”积累既深,那些私下的好花好话自宜化为正式文章,让更多读者可以赏味,遂有了这本专集《草木本心》。书名出自《唐诗三百首》的第一首、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对这首诗,戴君早已结缘、向来在意、恒常在心,多次抄录过,最早是1991年12月的来信,就于记抒生命的心情时像夹注般出现了。到2006年6月,她因听我说那一年集中读唐诗,而正巧见报纸上陈鹏举的“偶注唐诗”专栏,开栏首篇谈的便是这《感遇》,她在来信中引了陈氏的评语:“写的是一双老眼看过了许多烟云浮梦之后的感想。”然后说她年轻时就那么喜欢此诗,“可见我一颗老心”。

所谓老心老眼看透烟云,源于《感遇》组诗并非虚空抒怀,而是来自切实的经历背景:张九龄乃开盛唐风气的诗家,同时亦为初唐著名的贤相,是洞察奸佞野心、敢于直言谏上的正派之士,该诗即写于他被权臣排挤、贬官外放期间。我平时欣赏这位吾粤老张的三、四句,那种清新无言的自然大美;因戴君的导引,才细品全诗,特别是后几句的深沉感喟。金性尧的《唐诗三百首新注》有很好的解释:诗最后的“美人”,指的是那位闻风而至欲采兰桂的“林栖者”,张九龄“意谓自己本怀不求虚荣的志趣,希望不要来摧折他的本心”。“诗中一面表达了恬淡从容的襟怀,但忧谗惧祸的心情也隐然可见。”

这么读来,全诗的画面感和画外音都浮现了:前半部分,一派草木欣然的好景,兰叶纷披、桂花皎洁,春去秋来绵延着静美的生机;然后有人出现在这个原本不含杂质的场景中,这可不是“林栖者”“美人”字面意思的正面形象,而是惊扰了花草的清幽、打破了植物小天地的违和者;这才有了诗人“草木有本心”的感慨,指出兰桂自有优雅芳香的本质天性,并不需要被折采去取悦人的,为何不让它们继续保持这份自在自由。——全诗思深力遒,高迈而神秀,醇正而沉郁,遗世独立中是一份不失平和的风骨,确实当得起《唐诗三百首》的开卷之篇。

然而,人间本就难觅永远安宁、无所外求的桃花源,被不同形式多多少少地摧折,原是几乎必然的命运。面对外界的侵扰,还是要恬淡从容地、不同形式多多少少地葆有自己的本心,就像我们始终看重的那两句:“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用自身的生长去令春秋变成美好的时节。这一点,植物是人学习的榜样。

草木无求,我们又于草木何求,无非或是相对一笑赏心悦目,或是不管尘世的真真假假只留在心中鲜活地开。戴君还曾在来信评说我的植物文章时谓:“虽说是草木有本心,不求人折,但草木有情,当会明了你一番怜惜之意。”这也是我要转送回给她此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