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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成难:成长是个缓慢的过程,充满了等待与煎熬

来源:《小说月报》 | 汤成  2020年05月22日08:44

我想先从我的名字说起。这个不太像名字的名字曾十分困扰我,父亲过早地解释并强调名字的意义,使我在很小时就感到自己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的麻烦,这种混杂着自卑、怯懦以及无可奈何的情绪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现在我已能风轻云淡地讲述这一切,甚至在一些笔会上当有人好奇时我还能自嘲:老汤真是太有远见了,把我的法号都取好了。我出生在计划生育的年代,当然,名字里的“难”并非“男”的谐音。整个事情经过有点儿传奇意味,不在这里细说了,总之,父亲为此付出很大代价,他是个有点文艺气质又特立独行的人,这一点在我的名字上分外可见,他将那时所面临的苦难直白地放在我的名字上。

我的长辈们都极爱开玩笑,在我的记忆里几乎都是各种关于我是“捡来的”版本。这让我难过又自卑。我四岁时还不会说话,每天要面对母亲对我的发音训练以及一张气急败坏的脸——“把要说的话先在肚子里过一遍”;“就像茶壶倒水一样要慢慢的”;“先把口型做好,字就能从嘴里出来了”。十岁时,我的母亲不得不接受我是一个结巴子的现实。不知道这是否和我过早的自卑心理有关,我的童年过得并不好,这是那时的我认为的,由于结巴且孤僻,我总是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游荡,觉得自己无比孤独。我想,如果这也算独立思考的话,“孤独”应该是我最早的自我认识了。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对水和火尤甚,结果掉进河里被淹得半死,玩火差点烧了自家房屋……爷爷无计可施,打,骂,罚跪,最后只好用一根绳子将我扣在窗棱上,等他们从地里回来,以绳子为半径的范围全部遭殃,他们便缩短绳子,短到忍无可忍,最后我不得已趴在窗台上以睡觉来度过每天的漫长时光。记得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妈妈先回来了,似乎很心疼,突然伸出双臂要抱一抱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告诉我抱我的理由,她说,好像还没抱过你呀,再不抱你你就长大了,长大了就抱不了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长大”这个词使我矫情起来,好像我已经长大了。所以当妈妈把我掖在怀里时,我竟感到浑身痒痒的,羞涩、难为情、气愤。在那时的记忆里,还没有谁认真地抱过我,为什么要抱我?我要长大呀。于是死劲扭着,直至妈妈很快放开。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十分后悔,我为什么会痒,为什么不像电视里的孩子一样坦然蜷在妈妈怀里。我的母亲也是个古怪的人,内向、内敛,也孤僻,她也不习惯与子女亲昵,等我长大了,个头超过了她,有一天我像电视上那样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突然像触了电一样弹跳起来。我们都愣住了。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傍晚,暖风和煦,夕阳正好——它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春天——妈妈从远处走来,步履轻盈,她蹲在我的前面,张开双臂,说,来,抱一抱吧,再不抱就长大啦。然后,我真的就长大了。

那时候无时无刻不渴望长大,仿佛唯一支撑我活着的理由就是长大,长大到不再被大人强行推到同龄人身边,用粗阔的手压平我恣意虚高的自来卷去比一比个头,长大到能离家出走让他们翻遍世界也找不到我。《月光宝盒》里除去猴,大多都和我童年生活有关。我曾在后院里挖过水帘洞,训练老黄狗说话,以及一次不太成功却刻骨铭心的离家出走。我对成长主题有些迷恋,成长是个缓慢的过程,充满了等待与煎熬,却又在某一瞬间突然就长大了。那些在歌声里嘶喊着“我不想长大”的,一定是成年人,没有一个孩子不渴望快快长大。真的,我们很快就长大了。总是坚定地认为自己的个头是在某个瞬间让大人们惊讶的,也是在某个瞬间自己突然就认识了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很奇特,激动、忧伤,也茫然,仿佛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听到身后的门锁咔嗒一声关闭了。

很感谢我的朋友转发给我一则关于耍猴人的新闻,这是2014年关于四个耍猴人在黑龙江因“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的罪名被捕,又在半年后无罪释放的新闻。后来,我在网上找到了一点有关耍猴人的照片,耍猴人扛着猴,走在风雪中,眉毛微皱,神情黯然。我被照片中的面部表情和眼神打动,被人与猴之间的亲密打动,我把这些照片存在手机里,常打开默默注视着,总弄得自己一阵伤感,为自己还没写下的小说而泪流满面。它们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段如今看来充满温暖又带着淡淡忧伤的再也回不去的岁月。我在我的另一篇创作谈中写下,“猴戏,齐天大圣,月光宝盒,童年,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我难以说清。我希望写出心中那些感动的部分,希望人们能从这篇小说中读到我的真诚。”以一个与猴子共同成长的孩子的视角,去书写成长、书写苦难,以及耍猴人这个逐渐消失的群体。

“月光宝盒”一词在整个文章中都没有出现,如果看过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一定对它不会陌生,至尊宝一次次用月光宝盒以期使时光倒流,但总回不到那个准确的时间。就如同我们再也无法回到童年一样。月光宝盒,它赋予了这篇小说美好的寓意,也令人格外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