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北京文学》2020年第5期|秦人:一个警察的奇遇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5期 | 秦人  2020年05月22日08:26

工作了20年的老警察,最近频频遇到怪事:先是自己的同事雨夜撞上路边的墓碑,再又目睹有人骑车撞死在墓碑上,后在峨眉山上又遇高僧指点,真真假假,虚实难辨。人至中年,进退仓皇,梦醒后可否迎来转机?

警察这个活儿,干上二十年,就落下了职业病,撂不下,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和工作的模式,已经干不了别的事情,就只能干警察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已经进退无路的警察,在省城较远的一个县公安局里上班,和很多得了“副科病”的同行一样,多少年也提不上去,心里怨气冲天,无奈工作还要积极肯干。有人建议我给领导送礼送钱,我觉得自己还困难着呢,哪有钱去锦上添花呢。我的家在市里,平时住单位宿舍,一周回城里两次,每次回去了,晚上人精神得睡不着觉,老婆在身边呼呼大睡,我只能玩手机或者去看电视;早晨我还在呼呼大睡,老婆做好了早饭也不叫我,她和娃吃了就分别上班和上学去了。当然,叫了我也不起来,时间长了也就不叫了。因此,我基本上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我之所以养成这种习惯,完全是干公安的职业病,我们白天抓了嫌疑人,晚上审问,我就是从年轻时养成的这个黑白颠倒的生活习惯,在二十年后始终倒不过时差。我那浮肿的眼袋就是证明,熬夜是要付出代价的。晚上审问嫌疑人就是跟嫌疑人在做思想和毅力的斗争呢,审讯一开始,我在桌上“啪”的摆上两盒烟,嘴里叼着一根烟,再泡上一杯浓茶,摆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样子。嫌疑人戴着手铐坐在那里,嘴里干得像沙漠一样,看着我抽烟、喝茶,内心的防线先瓦解了一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处在不自由的境地了,而且还不自在。我问他招不招,他开始肯定不招,我不打他也不骂他,就跟他聊天,我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喝了一杯又一杯茶,他却只能干看着。我白天总是要睡一觉,越到后半夜越精神,嫌疑人又饿又渴,还睡不了,越到后半夜,他的心理防线越薄弱,最后扛不住就只能招了。

当警察有当警察的乐趣,也有当警察的烦恼,说白了警察也是人,没黑没白地干工作,家里照顾不上,有时出差走一二个月,回到家里,和老婆、孩子都有了陌生感。别的先不说了,就说说我的一些奇遇吧。

一天晚上刚擦黑,天上下着大雨,我在警队办公室里正琢磨一个案子,同事小吴叫我到邻县县城去吃狗肉,我觉得下这么大的雨出去不方便,就说:不去了,要跑四十多公里路呢!小吴说:不就是二十多分钟的路嘛,两根烟的工夫就到了,那边的人都在等着了。看着小吴诚恳的样子,我不好再驳他的面子,就说:好吧,不要开警车去,惹事呢。小吴说:不开警车,咱有车呢。我换了便装,出了局办公大楼,小吴开了一辆霸道越野车在楼门口等着我。我心想,这小子本事还挺大,不知从哪里弄了这么一辆好车。上了车,小吴就启动车往邻县飞驰而去。

雨下得很大,雨刷器在不停地刮着,我们只能看见眼前五六米的路况,左右和后面都是一片漆黑。我们走的是一条二级公路,自然没有路灯,路两边都是田野和村庄。车行驶在雨天雨地里,孤独得就像个爬虫在大地上蠕动。除了偶尔会车外,之后又陷入到无边的黑暗里。我们是警察,见的世面多,腰里还别着枪,自然不会害怕,只是觉得这雨下得太大了,车行走在路上有点茫茫然。

突然,霸道车滑了一下,直向路边的荒地冲去,小吴急忙摘挡踩刹车,可是霸道车已经冲上了一个土堆,好像撞上了什么。我和小吴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小吴完全吓蒙了。车停了下来,我下车去查看情况,外面的雨一直在下着,整个旷野就我们这一辆车,两道白光直照在一座坟墓上。周围都是墓地。我看见车头把一个墓碑撞断了,霸道车前面的保险杠也撞得变了形。这时雨大风急,眼前这一幕相当恐怖,即使是我这个干了二十年警察的人,心里也有点发毛。我急了,拔出腰里的手枪朝天上打了两枪,枪声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虽然没有多大的动静,但却给我壮了一些胆。我被雨浇得打了个冷战,冲小吴摆了摆手,小吴把车往后倒了一下,我浑身都被雨淋湿了,赶紧钻进车,对小吴说:掉头回去。小吴赶紧挂倒挡,出了荒地,上了公路就加速往回开。我浑身衣服都湿了,脱了上衣,拿起车上的一条毛巾就擦身子。小吴说:哥,那是擦车的毛巾,不干净。我扔了毛巾,抓起车上的一盒手抽纸就擦脸和身子。我对小吴说:你给人家说一下,咱不去了。小吴就拿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让人家别等了,赶紧吃吧。

回到公安局,小吴说:哥,你换一身衣服,咱出去在县城吃点饭去。我抽上一根烟说:我不吃了,你去吃吧。小吴说:哥,都怪我开得太快,把狗肉给耽搁了,我请你去吃涮羊肉吧。我说:真不吃了,我这里还有一包方便面,一会儿泡了吃。小吴说:那哪行呢,吃方便面没营养。我说:没事,你忙去吧。小吴说:哥,那你随意吧,我赶紧把车送到修理厂去,这车是我跟一个朋友借的,人家还急着要呢。我说:那你赶紧去吧。

小吴走后,我又抽了一根烟,觉得今天这事也太蹊跷了,想把刚才的事情给老婆打个电话说一下,又怕吓着她,心想算了,不说了,说了她肯定会胡思乱想的。这时肚子已经叽里咕噜地叫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碗面,撕开盖子,往里倒了些开水,泡了三四分钟,掀开盖子,拿起塑料叉子吃起来。不知是水不开,还是泡的时间有点短,方便面有点硬,我使劲嚼着把它吃完了,喝了几口汤,觉得水还是挺烫的,为啥面就泡不开呢?过了一会儿,感觉肚子里才热乎起来。

我在办公室里玩了一会儿电脑游戏。今晚没有嫌疑人要审讯,我也觉得乏了,担心被雨淋感冒了,冲了一袋感冒冲剂喝了,就回宿舍睡觉去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仍然对昨晚的事情有些纳闷,那条路我们走过无数回了,从来没见过那里有坟地,怎么就突然冒出一个坟地呢?再说了,作为人民警察,把群众的墓碑撞坏了,应该主动赔偿,如果让别人找上门来,那就被动了,赔偿是必须的,面子上就难看了。这时我的思想也在斗争,昨晚天下着大雨,雨水早已把车辙、车印冲不完整了,再说那条路上也没有监控,我们开的也不是警车,完全没有必要再去想这件事。但是,作为一个人民警察,良知告诉我,做人要有担当。撞坏了群众的墓碑,不主动赔偿的话,我以后怎么面对庄严的警徽,还有啥资格去审问嫌疑人?我从抽屉里拿出银行卡,去找小吴,对他说:咱昨晚把人家的墓碑撞断了,应该给人家赔偿,咱一起去看看现场,再联系一下家属,给人家些赔偿吧。小吴看了看我,小声说:哥,这个事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了吧。我说:小吴,人在做,天在看,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是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良心会折磨我们的,赔偿了群众,也就是安慰了我们的良心。小吴还是有些不愿意,他又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去取点钱去。我说:不用了,修车的钱你出了,赔偿墓碑的钱就由我来出吧。小吴说:那咋行呢?碑是我撞的。我说:是咱两个一起出去的,就应该由两个人一起承担,咱还是不能开警车,开个社会车去吧。

小吴去跟同事借了一辆私家车,出了公安局,我让小吴把车开到农行附近,下车去取了一万块钱,装在兜里,准备赔偿墓碑被撞坏的人家。这一万块钱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啊,可不管怎么说,是我们碰坏了群众的墓碑,多少钱都应该赔的。

我们把车开到昨晚出事的地点,将车停在公路边,过去查看情况,地上还是湿的,但看不到车辙印。我们下车去看墓碑被撞的情况,以及是谁家的坟墓,却四处找不到墓地,既没有墓地,连车辙、车印都没有。我还找了昨晚我打枪后留下的两个弹壳,却什么也找不着。我和小吴四眼相对,我问:小吴,昨晚上是这个地方吗?小吴说:就是啊,不会错的,这一条路咱常走的,错不了。我印象里也应该是这里。我们问了一个过路的当地农民,他说这条路边没有墓地,墓地都在较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上。我们听了后脑勺直冒凉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彻底服了,难道我们昨晚是活见了鬼了吗?既然找不着被损坏的证据,我们就没办法进行赔偿,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过了一阵子,在我几乎要把那件事忘了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我和同事小王开着警车去办一个案子,行驶到一个大坡口,看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坡上飞速地往坡下冲去,我当时就为他担心,心想别出个啥事情。果然那辆自行车就失控了,骑车人连人带车撞到坡下地里的一块墓碑上,上演了一幕车毁人亡的悲剧。我作为一名人民警察,不能见死不救,我和小王下车后,赶紧打122和120,看到骑车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我们也为他感到惋惜。交警来了后拍片、询问情况,我和小王作为见证人和报案人签了字,还有两个附近的过路人也做了目击证词。县120救护车来了,见人已经死了,不愿意拉,怕骑车人家属找麻烦。我们劝救护车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把死者拉回去放在太平间,公安局的法医会证明死者的死因,完全与120没有关系。县120救护车的人才同意把死者拉回医院,放到太平间去。

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咋这么晦气呢,总是能遇到这种碰墓碑的事情,我到底犯了哪一行呢?

我和小王办完案子后回到公安局,队长找我们俩问道:你们在路上是不是遇到一起骑自行车的路人撞死在墓碑上的事故,你们还报了警和120?我说:有这么回事。队长说:我真不知道是应该表扬你们两个呢,还是应该批评你们两个。这句话把我们说得莫名其妙,我问:咋了?队长说:现在死者家属不同意骑车人是自己撞到墓碑上的说法,认为是另有原因,一直不愿意火化,尸体还在医院太平间里放着呢。我说:这是为啥呢?我和小王亲眼看见那个人撞到墓碑上了,还有两个过路人作证呢!队长说:你说的我是相信的,可是死者家属不相信,事情就没完。我问:那咋办呢?队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以后110会再向你们调查的。我听那意思就是嫌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话没有明说,但就是那个意思。可是那天我们是开着警车出去的,出了事故,不管行吗?群众要是记下车号,把我们告了,不说别的,就告个警察不作为、见死不救,也够我和小王喝一壶的。我气得没办法,心想,查就查吧,你还能把我们查成凶手吗?!

死者家属怀疑有车辆把骑车人撞了,他才冲下大坡撞在墓碑上死了。他们没有证据,反复纠缠我和小王,让我们作证,我们对这种莫须有的证没法作。死者家属就威胁说,如果我们不作证,就说我们是撞了骑车人的凶手。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呢,我和小王作为人民警察,本着救死扶伤的做人原则和作为警察的神圣职责,主动报了案子,结果还被死者家属黏上了。那两个过路人一时联系不上,我和小王还说不清了。

我想起了交警出警询问时那两个过路人说的村子,我们当时还多了个心眼,记下了那两个人的名字为了能摆脱干系,我们就决定去找那两个人,请他们作证,当时并无任何车辆碰撞骑车人。虽然他们之前证明了骑车人是从坡上骑下来的,并撞到了路边地里的墓碑上,但并未证明是否有车辆碰撞了骑车人,导致骑车人撞碑死亡。我们到了那个村子,找到那两个目击证人的家里,他们见是警察来找,就躲出去了,他们的家人说他们出门打工去了,一年半载都回不来。旁边看热闹的村民小声嘀嘀咕咕地说着话,谁也不敢靠近我们,我真的很纳闷,现在的警民关系咋就成这样子了?农村人怕沾上官司这个我们都能理解,但是却把我们整得没了办法,我们不能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啊。

小王说:哥,找不着人,咱回去吧。我说:回去还是说不清,先不急着回去。我抽着烟,想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忽然想起我有个老亲戚在这个村子里,虽然多少年不走动了,但相互之间还认识。我就去找这个老亲戚,说明来意,让老亲戚带着我们去找村主任。老亲戚说这事不算个事,答应带我们去。村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起来很精明,见警察来找他,就知道没好事。我拿出纸烟,抽出一根来递给村主任,村主任接了却没有抽,夹在耳朵上了。在我家老亲戚的介绍下,才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然后对着老婆喊:县上公安局来人了,中午多做几个菜,把警察同志好好招待一下!我急忙说:不用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了。村主任说:啥话嘛,来了就不急着走,吃了中午饭再走。我说:吃饭不着急,我先把事情给你说一下。村主任这才把夹在耳朵上的那根烟拿下来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上了。

……

作者简介

秦人,本名张春喜,男,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能源化工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文学作品400多篇,获得第四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第六、七届全国煤矿乌金奖等文学奖励四十余次。作品被选入三十多个选集。出版个人作品集六部,发表长篇小说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