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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5期|郑局廷:乱云飞渡(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5期 | 郑局廷  2020年05月18日07:53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

刺骨的北风从走道穿过,直扑屋里,裹进阵阵寒意,柯卫平打了一个冷噤,他搓搓手,站起身,关上南边的窗户,风不再对流,办公室里顿时暖和许多。其实,他只要关上门就OK了,可他没有关。但凡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他都要把门打开,好像只有这样,心里才踏实似的。有人提醒过他,说你一县之长开门办公不好,大事小事都找到你这儿来了,没有一个遮蔽。碰到好沟通的人,几句话就可以打发走,要是难缠的刁民涌来了,那不烦死人了,你还能办公?还能抓政府的大事?他本想回怼几句,但看提醒者并无恶意,便一笑而过了。在他的心里,是极不赞同这种观点的。一县之长,当你敞开办公室的门,没有老百姓找你上访、申诉、反映问题,说明你的工作抓到了位,让老百姓满意。反之,只要还有老百姓来找你,说明你还有事情没有办好。政府的大事是什么?是办好老百姓的事。他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他作秀,说他假装正经,还说他哗众取宠,而他根本没予理会,反正自已不改初衷坚持而为就够了,起码图了一个心理安宁。

大多的领导都是把秘书的办公室放在自己办公室的外间,当有人来访时,秘书可以“挡驾”拦一篙子,也可以“探风”为何事而来。就能有“选择”地让领导接见。能见的则让见,不能见的就借口领导出去了。如此这般,让很多来自基层的上访者扫头而去、失望而归。可想而知,经过秘书“过滤”,有选择性地见或不见,根本得不到原汁原味的东西,不仅听不到最底层群众的第一呼声,也接收不到老百姓发出的第一信号,隔断了同群众的联系,你的决策亦好部署也罢,都可能远离实际脱节百姓,那才是最可怕的。因此,他把秘书的办公室放在自己办公室的内头,只要来找县长的,先见面的是他而非秘书。

桌上摞着一大堆待签的文件夹,柯卫平签了一半,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端起茶杯,喝掉杯里的茶,然后起身到办公室东角,在简易的茶具上,冲泡出一壶茶,倒进茶杯。他没有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唯一称得上爱好的就是喝茶。他觉得喝茶能够清除身体内的毒性污渍,可以淬炼性情纯洁内心,还能让人淡然物外慢下节奏,反正好处很多,他可以说出一百条。

望望门口,寂静无声,柯卫平的脸上顿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上任之初,他作出这种安排,瞬间,“县长开门办公,敞开接待群众”的新闻轰动全县,一件本该要这么做、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却被老百姓传为佳话,也被许多同事同僚冷嘲热讽。他依旧乐此不疲地继续做着这件事情,有时一天要接待群众几十人,说不厌烦不头疼那是假话。然而,有付出就有回报,从那些繁琐纷云、杂乱无序、团团如麻的反映中,抽丝剥茧,他理出了老百姓的需求点,发现了政府工作的薄弱点,找到了抓落实的着力点,让政府在民生领域的工作及时调整了思路,避免了犯错,总之是受益匪浅。

今天是怎么了?时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一堆文件签了大半,却不见一人来访。不可否认,从最初的门庭若市,到后来的门冷人稀,再到现在的门可罗雀,来访群众数量呈阶梯式递减,说明政府的工作质量得到提升,让群众比较满意,老百姓没有啥事来作反映,这应该是值得欣慰的好事。可是,柯正平感到一种不习惯,似乎已经适应老百姓围着他反映问题提出建议的那个阵势。

终于来人了。一个小个子男人闪身而入后,把门关上,像做地下工作的一样,只是没对暗号。来人轻言细语道,“柯县长,你们一直在查找排中河的污染源头,其实我这里就有。”一边说一边递给柯卫平一张画着图的纸片。

柯卫平接过纸片,看过一眼后,问道,“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来人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悄声建议道,“柯县长,按我画的示意图,肯定能找到排中河的污染源头,只是您得亲自督阵。蓝光化工一般是在排中河水体丰盛时,偷偷排放。”

柯卫平正要倒一杯茶给这位不速之客,并与他坐下细说一番,哪想到他话一说完,没打招呼,轻悄悄地拉开门,小跑着溜了。

排中河的污染被老百姓举报了几年,可一直没能解决,往往上级来查的那些天,河水检测没啥大问题,可检查组一走,依然如旧。很多人怀疑,蓝光化工是排中河的污染元凶,县里派环保执法大队的执法人员去检查,却查不到排污口。加上蓝光化工是流口镇的利税大户,每年缴税将近五千万,可谓镇里的“钱袋子”,当然不希望它关停,只要有风吹草动,书记镇长出马,到处说情,四处灭火,让蓝光化工一直保持正常的生产经营。今年十月,有群众向国务院环保督察组直接举报,蓝光化工是排中河的主要污染源。督办函下来,让县里彻查、整改,他正愁无处下手,却意外地收到这张示意图。柯卫平仔细地将示意图看过几遍,瞧出了一些不寻常。他把政府办公室主任唐江波叫来,将示意图递给他,吩咐道,“你马上抽空去流口镇跑一趟,按照示意图,把周边方位弄清楚。”唐江波拿过示意图,看了一眼,蛮有把握道,“我对这块太熟了,地形地貌、建筑方位了然于胸。”柯卫平笑着叮嘱道,“再熟悉你也跑一趟,算是跟我打前站。隐秘一点,不要惊动任何人。”唐江波愉快地接受下来。

柯卫平继续签批着文件,突然,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个老板派头的中年人,没讲什么客气,直接一屁股坐在柯卫平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柯卫平赶紧从茶壶里用纸杯倒了杯茶,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有什么事么?”

“当然有事。”老板派头的中年人面色难看、语含怨愤,他端起纸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人都快急死了,谁还有心情品茶喝水?”

“有事慢慢说。”柯卫平笑着降火道。

“我是金晟公司的赵天禄。”老板派头的中年人终露峥嵘,理直气壮地诘问道,“柯县长,金晟公司开发的‘皇家公馆’项目,楼盘已经封顶,预售证去年就已经发了,现在卖得正火,为什么要被叫停?”

“被叫停必定有其原因,赵老板。”柯卫平极其平静地回应道,“我想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吧。”

“不错,我们的楼盘是超了一点容积率,可在宁阳,超容积率的楼盘多了去了,不都是罚钱了事么?为何偏偏要拿‘皇家公馆’开刀?凭什么呀?”赵天禄好像很有道理似的,连珠炮式地发问道。

宁阳县城的开发乱象触目惊心,种房子滥开发的比比皆是,超容积率挤占公用面积的楼盘层出不穷,以往的做法,都是罚款交钱,盖章通行,以致这种行为禁而不止野蛮蔓延,老百姓有意见,全社会有舆论。去年底,县人大就此项工作询问过住建规划局。住建规划局于今年1月出告文件,县政府给了批转,但却处理不严督办不力,歪风没有压下来。在人大委员的半年测评中,不满意率超过半数,县人大只能启动质询程序。住建规划局局长林佳斌这才慌了手脚,拿出了整治开发乱象的方案,提出从“皇家公馆”楼盘入手,再大面积铺开。方案几易其稿,前几天报给了他与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张冰清,三个人曾有过一次合计,没有人提出异议,只等本周四的政府常务会议讨论通过后开始实施。看来,有人提前给赵天禄泄露了,他想在上会之前阻挠这件事。得知赵天禄来的目的,柯卫平就知道如何应对了,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赵老板,你问我凭什么拿‘皇家公馆’开刀?我郑重告诉你,凭你们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规则违规违建,政府有什么问题么?”

“柯县长,‘皇家公馆’确有超容积率的问题,而我们的楼盘两年多前就开工,应该享受和别的房企一样的待遇,罚钱放行。”赵天禄坚持己见道。

“赵老板,违规违建不能长此下去,老百姓怨声载道,人大代表集体声讨。前不久,市委巡察组巡视宁阳,群众反映最为突出最为集中的问题,就是房企违规违建。同时,县人大启动质询程序,这在宁阳尚属首次,如果政府再不出手整治,无法向老百姓交代,无法向历史交代,无法向市委交代,弄不好我这个县长要被县人大罢免。”柯卫平啰里啰嗦地说这么一大通,既是在摆现状,也是在表苦衷,更是在亮态度,“你说得没错,‘皇家公馆’项目两年多前就开工了,而你们在封顶前,加盖四层,擅自提高容积率,却发生在今年七月,时间点在住建规划局的文件发布之后。不是政府偏偏拿你的楼盘开刀,而是你们在藐视规则,公然挑战政府的底线。”

“你讲的这些理由,虚了吧叽,站不住脚,你就是在有意针对我们。”赵天禄无话可说,只能拉横耙。

“规则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柯卫平脸上挂着笑,语气平和,但平和之中蕴含着义正辞严,“如果你硬要对号入座,那我也没有办法,该要针对的,必须针对!”

“柯县长,我最后请求,愿意罚款了结!”赵天禄加重语气,重申道。

“罚款了结,此路不通!”柯卫平不软不硬地回击道。

“如果你执意要盯着金晟搞,对不起,我们会奋起反击!”赵天禄冷着脸色威胁道,霍然起身,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阔步而去。

他走出门,到隔壁办公室门口,对秘书说,让林佳斌过来。

靠在椅上,心潮难平,越想越气。明目张胆地践踏规则,想按老皇历以罚款了结,当如意算盘落空之后,他们想到的不是实施整改,而是要奋起反击,语气蛮横,态度猖狂,现在的人,到底是怎么了?不说对待一县之长,要有起码的尊重,至少不能在一级政府面前,恣意挑衅,如此骄纵和狂戾,政府的权威何在?

宁阳的水不仅深而且浑,从本心而论,柯卫平是不愿意蹚这摊浑水的。上任宁阳县长两年多来,他亲眼目睹了这个地方房企的肆意妄为、畸形攫利之招:通过违规违建,花极小的成本谋取丰厚回报。很多房企以违规违建为荣为耀,表明自己在宁阳有狠有裆,啥事都能摆平。什么规划什么条例,狗屁不值,统统不在话下。最难办的是,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好多人都卷入到这个利益链中。将近十年了,几任县长履职不力任其泛滥,导致现在沉疴宿疾病入膏肓,他也想像前任一样,尽量地不去触动别人的奶酪,保全自己在宁阳的仕途平稳度过,在多则五年少则三年的县长任期内,能推则推一拖了之。可是,现实情况容不得拖下去了,房企嚣张至极直接打脸,让老百姓起吼了,让人大代表发怒了,让市委巡察组列入整改清单了。

巡察组长结束巡察时,单独找他谈话,告诉他,宁阳的许多干部群众吐槽,政府缺乏攻坚克难的气魄和打大硬仗的决心,言外之意,就是质疑他这个县长在抓整治开发乱象上魄力不大,狠劲不足。如果留下这个印象,等于仕途被“一票否决”。山雨欲来,作为县长,他已经别无选择没了退路。

林佳斌匆匆赶到,甫一坐下,柯卫平有些气愤难捺,直接发问,“那个赵天禄,叫板要与政府对着干,他是什么来头如此狂妄?”

“‘皇家公馆’项目,看似赵天禄牵头,他实则只持30%股份,最大股东景东风,占50%股份,另外还有十个小股东,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狠角。赵天禄感觉后台强大,所以目空一切狂妄自大。”林佳斌细说缘由道。

乌云密布,压力骤来,柯卫平打了一个寒战。怎么又有景东风呢?关于景东风,柯卫平听到的版本太多了,似乎充满传奇色彩。有人夸他是江湖高人,有人赞他是商海精英,还有人称他是管理奇才。无论他做得多么大多么好,柯卫平打心眼里是极为鄙视的。十五年前,他就是一个黑道头目,与另外两班黑恶势力称霸宁阳。为了一统天下,他用计使坏,怂恿那两班黑恶势力为争夺地盘明争暗斗大打出手,结果一个被乱刀捅死,一个被追究刑责而吃了枪子。这些年来,他改头换面,又是办实业,又是搞公益,将第一桶黑金逐渐漂白。虽然财富越积越多,但其黑的本质永难抹去。只是让人瞠目的是,有几届的书记县长,都是他家的座上宾,好像以与他攀上关系交上朋友而荣幸。所以,有些“红顶子”就拼命往他的头上戴,什么“明星企业”“慈善企业家”“税收突出贡献大户”等,甚至让他当选市人大代表。这些做法,真的令人费解。柯卫平叹了一口气,明知故问,“蓝光化工是不是景东风的?”

“是的。”林佳斌滔滔不绝地爆料道,“什么赚钱他就投什么。化工赚钱,他就开化工厂;商混利润大,他就办商混站;商住开发暴利,他就四处拿地,见缝插针入股。反正,他在宁阳名气大名声响,没人敢与他争,没人敢同他抢。”

“法制社会,踩踏法律,侵犯规则,终究会受到严惩!”柯卫平很是愤世嫉俗道。

“现在正开展声势浩大的‘扫黑除恶’行动,为什么不就此机会……”林佳斌建言道。

柯卫平打断他,“这不是你操心的事。”绕过这个话题,柯卫平询问道,“‘皇家公馆’楼盘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林佳斌一五一十地汇报道,“项目建在繁华的宁阳大道上,宁阳大道的容积率控制在3点以内,而‘皇家公馆’楼盘达到了4.2,超建近万平方米。如果按原来的处罚标准,他们只需按每平方200元交纳罚款200万元就能了结,光一万平方米的超建面积进入销售,纯利在2000万以上。”

“是呀,违规违建的‘代价’太小,利润丰厚,难怪老板也好,官员也好,百姓也好,趋之若鹜地要拼命去分享这杯美羹。”柯卫平喟叹道,“我们的对手不仅群体庞大,而且能量惊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利欲熏心极不理智,所以,我们要作好打大仗打恶仗的准备!”

林佳斌细细聆听着,面色变得严峻起来。

快年终了,上级派下来的检查组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袁书记不在,检查组来了,你作为县长必须陪餐,表明县里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程度。好在现今公务活动不能饮酒,少了许多礼节,只需用饮料代酒敬过之后,就能吃饭完事,至多半个小时可以解决战斗。不像原来陪个餐得花两三个小时,喝得昏天黑地,搞得心力交瘁。对于不喜结交不善饮酒的柯卫平而言,现在可谓翻身农奴把歌唱了,感觉轻松自如了不少。陪市里信访维稳工作检查组吃过晚饭后,柯卫平回到办公室,换上跑鞋和运动衣沿着宁阳大道走了一大圈。这是每天的必备,风雨无阻,鲜少间断。

走上办公楼,看到副县长张冰清办公室亮着灯,柯卫平走进去与张冰清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到办公室,用座机给袁书记打通了电话。袁书记被推荐到中央党校学习培训三个月,民间组织部根据以往上过中央党校的县委书记的后续安排,推断袁书记学习归来,即可提拔。甚至有人背地里小范围都称呼他“柯书记”了。虽然是私底下的称谓,带着讨好、带着恭维、带着逢迎,看似一片好心,但毕竟袁书记还是宁阳县委书记,要是让他听到了,会作何感想?因此,他劈头盖脸予以了严肃批评和严厉制止。对于袁书记,他继续保持着尊重,一天一短信,两天一电话,重大事情向他请示,重要工作向他报告。尽管袁书记口里说,你放手去干,不要事事跟我汇报。但可以听得出来,袁书记的心里还是蛮舒坦他这么做的。

同袁书记通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话,最后,柯卫平才正式汇报整治房企乱象的工作方案,他心里还有些发虚,生怕袁书记打破,因为这件事在他做县长时,本应由他着手抓的。柯卫平担心他忌讳自己这么做,会不会戳了他的短?会不会抢了他的风头?万万没有想到,袁书记态度鲜明,表示全力支持。只是在最后,袁书记跟他说了八个字:“控制上访,确保稳定。”袁书记这样叮嘱,他十分理解,毕竟到了年末岁尾,一年以来都比较平稳安逸,别到了这个时候突然弄个群体性事件出来。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大环境下,袁书记的最大政绩,就是让宁阳这几年平平稳稳没出乱子,虽然发展慢一点,但没人追究。而今许多官员,宁可不做事,即便被人认为窝囊无用,也不愿去做事而惹上麻烦。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出事,出事就要追责,追责就要受处分,处分上身,提拔就要搁浅。袁书记正处在仕途上升的关键节点,能够无条件地支持他展开这次行动,已经是非常“开恩”了。袁书记肯定不希望这个时候县里捅出一个大娄子,继而影响晋升。所以,在挂断电话前,他郑重其事地给了承诺:“书记放心,坚决落实好您的八个字的指示!”

其实,柯卫平何尝没有这个方面的担忧呢?只要方案开始实施,就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切身利益,动静不会很小。事态闹大,袁书记不能提拔,他也要原地踏步。一个人一生的机遇也就那么一两次,一旦抓不住机遇而失之交臂,也许人生的命运都会改变。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审慎一点为好。明天上午,政府常务会议就要通过方案,在上会之前,他想征询一下张冰清的意见,听一听他的真实想法。张冰清是老宁阳,本土派的代表人物,前年换届,凭高票推荐进入考察名单,继而当上副县长。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社局长,在许多地方都是退职到二线的角色,而他却能翻一把“海底和”,可见其厉害。赵天禄上午来访,摆明是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作为政府领导,怎么能够泄露机密呢?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张冰清有一大爱好,痴迷书法,并小有成就。每天晚上他会来到办公室润几个小时的笔。柯卫平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张冰清站在一张方形板前,右手悬笔,怡然自得地在宣纸上泼墨。他走到张冰清身边,看到白色宣纸上写有“公私分明”四个字。张冰清摇头晃脑,自感满意,带着一种傲娇的神色,客套道,“柯县长,人家再三索要我的墨宝,让我写这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顺眼,欢迎赐教。”

柯卫平对书法略知一二,把四个字一看,内心发出了“久练成功”的感叹。一眼看去,大小合适,布白精准、虚实搭配、粗细匀称、枯润有力、动势明显。看得出书写者纵得出、擒得定、拓得开、留得住,有王羲之的遗风,也有颜真卿的神韵,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他高度肯定道,“你这字写得可以当帖去临摹,妙不可言,百看不厌。”

“县长也是懂书法之人,多提宝贵意见。”张冰清听到夸奖,满面喜色,但他还是谦逊地请求道。

“如果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呢,我感觉这‘公’字和‘私’字有些大小不一,‘公’字好像小了一点,而‘私’字显得大了一些。”柯卫平一边欣赏一边沉思道。

张冰清听完,仔细地看了四个字一遍,悉心解释道,“‘私’字笔画多一些,可能显得大一点。”说着说着,他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柯县长话中有话吧?”

“没有没有,就字论字。”柯卫平哈哈笑道。

张冰清搁下毛笔,拉柯卫平在沙发上坐下,开诚布公道,“柯县长,赵天禄找你了吧?”

“不仅找了,还讲了狠话发出了威胁。”柯卫平告知实情道。

“消息是我透露给他们的。”张冰清毫不隐讳直接坦白道,“迟几天早几天,反正他们会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

张冰清说的不无道理,柯卫平准备责问他几句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来。他换了一副面孔,虚心讨教道,“老张,政府开展这次行动,你说采取什么措施,才能顺利推进?”

“积重难返,我觉得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难以顺利推进。”张冰清不讲情面,一瓢凉水泼了过来。

“你是老宁阳,总归会有办法的。”柯卫平恭维道。

“整治开发乱象深得民心,迫在眉睫。但是……”张冰清话锋一转,不无担忧道,“年终岁末,春节将至,不是实施重大行动的绝佳时机,应以平稳和睦为上。还有,袁书记像蒸饭一样,已经上气了,更需要稳定。我的办法是,等过完春节再来推进。”

“等不得了。市委巡视组两个月后要听取问题整改反馈,县人大即将开会讨论整治开发乱象的情况汇报。如果没有实质性动作,巡视组那边过不了关。更要命的是,林佳斌被质询,不满意票超过半数,就要免职,成为宁阳首个被质询免职的局长。免的是林佳斌,可打的是政府的脸啊!”柯卫平满腹苦衷、晓以利害道。

“林佳斌何等精明之人,他会事先分头去做人大代表的工作,绝对免不了职的。”张冰清极为肯定地断言道。

“你想得过于乐观,上次启动询问程序,林佳斌就做过工作,有用吗?人大委员照样投了超过半数的不满意票。”柯卫平颇为激动,自责自疚道,“政府部门把工作没有做好,靠私底下施以小恩小惠去摆平,人大代表根本不会买账,依旧会用投票对我们进行警告和惩戒。”

“脓疱又不是现在才形成的。”张冰清推脱道。

“但是,现在要穿头了,我们没有责任么?”柯卫平责问过后,满面笑容征询道,“你分管这块工作,由你牵头,迅速启动,怎么样?”说完,眼睛期盼地望着他。

“我牵头没有问题,立刻启动也行。只是……”张冰清迟疑地顿了一顿,望着柯卫平讪笑道,“前不久我作过一次身体检查,肝上长着一个小囊肿,急需微创切除。我刚刚同省城医院的专家作了预约,定在下周手术,可能要请一星期的病假。”

迟不约早不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约。柯卫平感觉他有点当“逃兵”或抽“吊桥”的意味,但人家是去做手术,心里对他有想法还不能说出口。他无奈地站起身,语气淡然地祝愿道,“祝你手术顺利,早日康复。”

柯卫平的脚踏出张冰清的办公室时,张冰清在他背后补来一句,“柯县长,我不在家,会更利于工作推进。”

屁话!具体分管的领导不参加,怎么利于工作推动?柯卫平有些愠怒地嘀咕道,头也没回地走向办公室。

兀自坐着,坐着闷气,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舒缓心中的怨愤。

唐江波闯了进来,直接汇报道,“下午我到流口镇,按示意图踏勘了现场。如果举报人画的图是真实的,那么蓝光化工的排污口,正好处在横岭闸口。”

立刻,柯卫平脑海里展现出排中河及两边建筑的位置,他满是疑惑,“横岭闸建在蓝光化工的上游,不是相距很远么?”

“是呀,相距一公里多。怎么想也不合常理,让人很觉蹊跷的。”唐江波懵圈不解道。

“越是蹊跷,说明名堂越大。”柯卫平突然来了兴趣,征求道,“你跟着我晚上去蹲守吧。”

“大县长,蹲守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去做吧,您得休息好,迎接更加辛劳的明天。”唐江波笑着调侃道。

“这一次我必须亲自去。”柯卫平坚持道。

“就为一张没有来路没有头绪的示意图,您要深夜亲自蹲守?让这点小事劳心伤神,没必要吧。”唐江波打破道。

“事儿虽小,但往往能带出大鱼。”柯卫平满脸神秘,大胆预料道,“揭开这冰山一角,也许能发现整个‘黑洞’。”

“好吧,我陪您去。”唐江波妥协道,“还需要带上其他人么?”

“暂时不要。”柯卫平摆手道,“不是我不相信人,实在是我看不清这些人有没有被收买?我不想刚刚获取的线索,又莫名其妙地断送。”

两人坐上车,柯卫平让司机小江把公车车牌取下,小车直奔流口镇而去。

蓝光化工位于流口镇郊,建在排中河畔。小车停下,熄了车灯,两人下车,隔河相望,但见蓝光化工厂区内灯火通明,耳里传来机器轰鸣的声响,排污口有水哗哗向排中河里排放。唐江波指着位于河边正在运行的污水处理设施,道,“污水处理厂正在运行。”

“我听说这污水处理厂是县里争取上级资金近两千万建设起来的,为什么不让它每天每时正常运转呢?”柯卫平望着设施完好、工艺先进的污水处理设备发问道。

“我找内部人士调查过了,蓝天化工每天用水将近四百吨,每吨处理成本约一百元,日处理污水费用需四万元,如果蓝光化工有一半时间偷排,每年可以省下六百多万。是憨巴苕气,也想赚这笔钱。”唐江波实曝内情道。

“他们赚的黑心钱上,浸透着排中河流域二三十万老百姓的血和泪。”只要提及伤害老百姓的事,柯卫平就来气,他嫉恶如仇地诅咒道,“人在做,天在看,昧心丧德,终遭报应!”

“报应什么哟?他们好像活得越来越滋润越来越高贵。”唐江波愤愤不平道,“为什么不趁‘扫黑除恶’的声势,新账旧账一起算呢?”

柯卫平戛然而止,没有接着往下说。其实,关于景东风的告状信像雪片飞,铺天盖地,公安早就开始暗中侦查。只是这种绝密之事,他不能透露半点口风出去。他让司机掉转车头,小车在黑暗中缓缓前行,接近横岭闸,他发话司机将车停下。两人下车后,步行至闸口,冬季草枯水浅,闸底几近干涸。他指着蓄着一汪水的闸窝,小声道,“按示意图上所标,排污口可能就藏在闸窝这汪水中。”

“人家都是把排污水管往下游牵,而蓝光化工却逆向思维,把污水管往上游一公里处埋,并且放在闸口,开闸放水时,污水混之浑之地排进河里,谁也不可能怀疑他们会这样。为了偷排岔放,可谓煞费苦心。”唐江波感叹道。

“为了攫利,挖空心思,极尽伪装,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柯卫平摇头苦笑道。

“枯水季节,他们不会胆大妄为地岔排,那样等于昭然若揭。”唐江波推测道,“柯县长,今天抓不到现行,蹲守没必要了,咱们打道回府吧。”

一阵冷北风吹来,灌进颈脖里,像刀子划过。两个人爬上岸来到堤上,“吱呀”一声,闸管站的门开了,屋里的灯光发散到夜空之中,一个人披着大衣,从屋里走出来,手拿探照灯,把整个闸位照射一遍,然后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你看出了什么吗?”柯卫平问。

“看出来了。”唐江波推断道,“这个人可能是蓝光化工派驻到这里的暗哨。”

“你明天找人查一查。”柯卫平安排道,“切忌跑风漏气,我会派专人来侦查这件事。”

“关键是要上游来水,不然难以让他们露出马脚。”唐江波提醒道。

“我自有办法。”柯卫平自信满满道,率先坐进车里。

……

郑局廷,男,1963年生,湖北仙桃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仙桃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长城》《大家》《草原》等期刊发表中篇小说三十多部,大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领导科学》等杂志选登。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及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眼缘》《两头牛》三部,出版长篇小说《破蛹》《巨额贷款》《青[艹][频]之末》《红色特派员》等四部,共300万字。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2009年《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大奖,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获屈原文学奖,中篇小说《两头牛》获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