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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劳作

来源:文艺报 | 冯娜  2020年05月15日10:11

喜欢在飞机快要降落前,从舷窗俯瞰大地的风景。连绵起伏的群山、纵横交错的河流、参差错落的村落和城市……山川草木以亿万年的演进和繁衍塑造着这颗星球的面貌,人类在其间,以自身的劳作参与了这塑造。

无数次,我俯瞰着自己家乡的土地,着迷于人们在高原之上的生息。想象着山坳里的人是怎样“将天上的云呼喊成想要的模样”(《云南的声响》);那些金沙江上的死者又是如何“在水中清洗罪孽、悔恨、冤屈”(《金沙江上的死者》)……终日在山间劳作的人汗水淋漓,密林中偶尔也会响起古老的民歌:“太阳歇歇嘛,歇得呢,月亮歇歇嘛,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呢。”我自幼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片多民族的土地上,我熟悉他们的方言和腔调,他们清亮的歌声和唱和带给我诸多诗意的启蒙。那些“赶马走过江边,抬头看云预感到江水的体温”的人(《劳作》),也曾教会我一种关于诗歌的技艺。

我也喜欢俯瞰其他人的家乡和他们生活过的城市,陌生的风景总是带给人新鲜的感触。“船在海上,马在山中”的时辰(《梦游人谣》,洛尔迦),我感到了绿色的风,银子般沁凉的眼睛仿佛遥遥与我对望。在晦暗的波涛之上,“时间怎样环绕着繁星凿出一个天穹”(狄兰·托马斯),而“恒河的水呵,接受着一点点灰烬”(穆旦)……那些与我隔着万千时空的诗人们,让我对陌生之地感到亲近,我猜想他们是在某一棵橄榄树下或哪一扇窗前,日复一日地沉思、工作,用诗行等待着未来时空的来客。

有一次,从广州飞往北京的航班上,邻座的一位中年女士与我攀谈。她自述常年从事旅游行业,天南地北到处跑,却从没有好好享受过旅行的乐趣,她的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坚持素食。她也问我从事什么工作,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是一个诗人,虽然我此番飞行是以“驻校诗人”的身份回到首都师范大学。因为我很怕她向我提问:“诗人”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诗歌又是什么、它能为我们做什么?当然,作为一个诗人并不需要时常向别人解释和回答这些问题。但,我们又必须不断向自己这样提问。待我们分别之后,我想,如果要向这位陌生女士解释诗人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在如何工作,也许可以说诗人就是要用自己的语言说出我与她那般短暂的相遇、我们那些无意识复制的日常生活、有意识的内心渴望。还有,我与她都可能未曾觉察的人类共通的命运与情感。

——如是,诗人的劳作似乎变得十分艰难。特别是身处这个社会交互性极强、信息传播也异常发达的时代。我们坐上高速的交通工具去往各地,一日千里,地理意义和时空界限变得模糊,城市与城市相互雷同。我们不仅在自己的生活中辗转,还能不断体验到“别人的焦虑”和“别人的诗意”。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可以歌颂和平和安宁,但依然有灾难和战争出现在报纸头版的时代;是可以抒写农耕时代的缓慢,但人们大规模离开土地、昔日的村庄变得荒芜的时代。人们可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即时通话,也可以在多元的城市生活中仿若深山隔绝。现代科技不仅改造和规训着我们的生活,还把我们趋向人类内心世界和生命经验新的幽深之地。诗人那种“通过寂静,战胜时间”(伊夫·博纳富瓦)的“魔法”,在当下的现实世界中似乎成为了“过时”的技艺。然而,当我们一次又一次出发或返航,当我们的“故乡”或者“家”成为一种时代的美学载体,我们意识到“诗意”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灵天赋;“诗意地栖居”也是人类共同的向往。它和语言一样,在时代中演变;但从未与我们的心灵割裂。与其说我们的语言在表达我们的生活,不如说我们的生活在模仿我们的语言,人们在口耳相授的古老语言中传唱过的诗意和愿景,依然在此回响。我想,诗人的工作便是去建立连接“过去”“当下”和“未来”的桥梁。诗人的工具——语言,则是我们在审度和甄别时代的趣味之后的心灵镜像。尽管时代的风声加速变迁,甚至超越了我们语言和想象力,但正是我们牢牢扎根于这片土地、这颗星球,我们还在仰望浩淼宇宙,以各种方式的创造获得此处的安宁和“人类存在的实证”(路易斯·卡多索·阿拉贡)。我认为诗人能够有幸成为这样的一员,这就是写作的尊严和荣光。

有时,我会在飞机上度过一段全然幽闭的阅读时光,沉浸在那些伟大心灵所创造的世界里,我深深感到他们不仅仅属于那个没有飞机和高铁的时代,他们心灵的烛照正如此鲜活地启示着此刻的现实,预言着我们的未来;而我,有幸成为了他们在这个时空的一位交谈者。就像不同航班上曾与我错身的旅客,我们也许不会记得彼此的面孔,也不会了解对方的生活;但诸多我们无法深入体察的黑洞一样的事物,有可能以另一种形态的智识与我们的心灵产生呼应,与我们的人生发生关系。当飞机降落,我们用脚步反复丈量过的土地依然带给我新鲜的热度和痛感。一代代人在这里生活,他们中有挥汗如雨的户外劳力者,也有在网络世界中追逐的新兴一族;有身兼数职的中年人,也有天真浪漫的孩童;有愿意为他人奔走呼号的人,也有独善其身而不能的人。他们在自己的命途中行进,与我擦身,我亦融入他们之中。我曾在诗中写到,“我并不比一个农夫更适合做一个诗人……他用一个寓言为我指点迷津”,诗人也如农夫,在属于自己的领土上耕作,试图说出时代的寓言。

当我从夜晚的航班穿越浓重的黑暗俯瞰地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城市灯火明灭,一如银河映照、星座相拱。我长久地感动于这一个个被无数灯火选中的夜,也感动于自己见证过这样的自然与人迹。我也曾认为,“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蚂蚁更爱这个世界/我的劳作像一棵偏狭的桉树”。然而,在长年累月的劳作中,我比从前更加热爱这个世界,也更珍视人类对这个世界那些有限又宝贵的投入。我想,这也是诗歌对我的教育。

附:

劳 作

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蚂蚁更爱这个世界

我的劳作像一棵偏狭的桉树

渴水、喜阳

有时我和蜜蜂、蚂蚁一起,躲在阴影里休憩

我并不比一个农夫更适合做一个诗人

他赶马走过江边,抬头看云预感江水的体温

我向他询问五百里外山林的成色

他用一个寓言为我指点迷津

如何辨认一只斑鸠躲在鸽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听它的叫声

他说,我们就是知道

——这是长年累月的劳作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