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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村庄简谱

来源:中国民族报 | 李山  2020年05月12日10:05

每次走出去,我总会对路旁一个个一晃而过的村庄格外注目,想记住它,也更想踏进去,了解它的历史和现今。有时过去了,没看清,就有遗憾。回去就在地图上查找,对着满纸地图那蝌蚪般的村庄名字出神,想它的来历,它的房子、主人、故事,甚至想它是否与自己相关……

用“星罗棋布”来形容它们一点也不为过——偌大的天空下,那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落,不规则地密布于广袤大地之阡陌中、山野间、水岸旁……大多数的,你一辈子都走不到,或想都想不到。但它就在那儿矗立着、存在着,一代又一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成百上千年地延续,书写着平凡或不平凡的历史和现在。

每一个村庄都有它的春秋大志。有的以文字记录在案,有的以口口相传存有,有的以留白的形式被封存,或被一阵阵的风不知吹到哪里。你只能猜测、幻想,一遍遍地试图去探究它完整、真实的样貌。但它总是以残缺的方式存在,面对着你,谁也找不到它的全部。也正因为此,它又是神秘的,像一本似懂非懂的大书,时时勾起你阅读、探究的欲望……

能够确切被认知、抓牢的似乎只有它的名字,甚至这名字也被一次次有意或无意地改写、缩写,而成现今的样子。名字是一个符号,让我们看见、辨认、记住或遗忘。每个名字里都有故事、情节。我们总想弄懂它,但大多时候总是做不到。越是做不到,越是想抚摸它、深入它,一探究竟。

我想从成千上万个村名中梳理出一些次序,但总是无法做到完整。尽管它们看似雷同,内涵却是多样的,代表各自不同的地域、民族以及历史与人文底色。

如黄淮海流域遍布的“村”“庄”“集”“寨”,那居高避水的“岗”“丘”“堌”“台”,那涛声依旧的“头”“湾”“堤”“洼”,那车马递传的“驿”“店”“铺”“营”,还有长江流域的“镇”“埠”等,每个名字都或多或少地昭示着其类而不同的方位、地形、身世、风俗等。

它们可能被叫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它是城市的前身或单元。因为某次变故,比如割据、占山为王,一处官道、渡口、车站、枢纽等,便成为一个较大的村庄,由数个、十数个村庄组合成为一个城,如上海、天津、石家庄、青岛、深圳、珠海、威海、周口……而忽然有一天,又因一个偶然或必然的原因,它又由城变成了村庄,那名字可能仍然倔强地叫“某某城”,如胙城、邶城、戚城、合城、古城……

它是春秋列国三千的遗留和发散,只要细细抚摸辨认,依稀还能找出它清晰或模糊的影子。如陈留、淳于、庞固、大城、祭城、职庄、焦村……

它的隶属随着时间的推移或朝代的更替也总是在变幻着,今天属于这个镇、州,改天又属于那个乡、县。但村庄不动,房屋、树木、赖以生存的土地……都是动不得的,那是游子们情牵的方向,不能挪的。除非战争,一次惨烈的山崩或洪水。它会暂时仆倒,会被夷平,但不久,它又长出来了,在故址,或稍稍偏移了一点,甚至连名字都不会变。

它还会繁衍,像风中的种子一般。一位子孙远走他乡,立地生根,又一个同样的村庄便悄没声息地在那里生出来了……

走进村里,那些街巷——宽的、窄的、直的、弯的,有些一眼可以望穿,有的要踏进去才知其深浅,甚而至于摸错了方向。冷不丁一两声犬吠让你心头一惊,而慌忙抬头四望……它是村人的灵魂图谱,是村人从生到死的旅程叠加与承载,也是乡情的生发与终结处。

房子,村庄的表情。形形色色、高低错落,秦砖汉瓦、钢筋水泥,新旧混杂,状如迷宫。房子,更是主人的脸面。它的形制、色彩、风格、宽窄、高下,把房主的贫富、差别不经意地暴露出来。如果说村外那片耕种了数代的田垅是大地的话,房子就是天。盖房子、娶媳妇、过日子,传宗接代、延续烟火,这是生命生活的“场”。可以说没有房子就没有家园,它是村庄的存在形式;也可以说没有房子,就不是村庄。哪怕简陋得只是一孔窑洞、一坑地窨、一座草庐,那也是家,就构成了村庄立体的历史。

最早的炊烟就从那里升起。它是游子放飞风筝的方向,是记忆一次次被激活的磁场。

不得不说树。它们生在村头、巷尾、院落内外,它们不外为榆、枣、棠、槐、杨、柳、椿、楝、樟、榕、橘、楠、竹等。它们有果有花,或有花无果,它们耐寒耐旱,也耐高温,冬枯春发,或四季常绿。村人或许不知它有用无用,一转眼,几十年、几百年,树还在,人走了,换了……

其中,必有一两株特别高大的,像一张大伞,远远地就会向你招手。那是村里的“树王”,是村庄的制高点,它甚至比村里最老的老人还老,像村庄的守护神,连天接地,迎送晨昏,护佑着其下的房舍、人畜、农具、话语,以及婚丧嫁娶,给清淡的日子以守护、陪伴,以及某些不为我们所知的安慰与撑持。它们也是村庄漂亮的插图,为略显单调的空间增添一抹亮色。

那老鸹窝就像徽章似的嵌在那些插图的上端,闪耀它独特的成色和光芒。

祠堂以独有的方式被从房子里挑拣出来,它往往处于显要位置,也会有工整的名号牌匾悬于门端楣额,以示提醒。这是以血脉姓氏为梁柱砖瓦的家庙,更是一个仪式及形式上归宗认祖、彰功显德、去恶扬善、凝聚众心的精神栖地。华家祠堂、夏家院子、李氏祠堂、王氏祖庭……往往它是村里最古老或最显眼的建筑,里面安坐着有名有姓的数代甚至数十代先祖。每逢节日、大事,祠堂的门就吱吱呀呀地打开,便有毕恭毕敬的后人穿戴整齐地出入、行礼……

它与龙王庙、土地庙、关公庙或者老奶庙、白衣庙等诸多庙宇以及议事场所(包括现今的村委会室)一起,构成村庄的上层建筑与精神屋宇,被村人供奉、敬拜、服从……

祖谱是村庄里存之久远的典籍。它常常传家宝似的被锁在族长的抽屉里、柜子里,或安放在祠堂最隐秘的地方,在岁月的滚滚长河中,持续不辍地接力、添加……那是每一位族人最初的识字课本。那金字塔式罗列的名字更是一幅幅认祖归宗的雕像,不停地提醒着你,不管在何时、何地,你都不能数典忘祖,愧对先灵。

每个村也都有自己的方言、故事与流俗。所谓的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他们有不同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版本,以及游走于儿童夜梦和月亮梢头的启蒙版故事与传说。真实的、虚幻的,或分不清是真实或虚幻的,一代代口口相传,成为村庄永远的夜话。尽管在流传的过程中,丢失或添加了一些东西而面目全非。

而另一些,关于祭祀的、庄稼的、爱情的、婚嫁的、死亡的、季节的、风水的民谚和“警句”,不经意间就从识字或不识字的白发老者或童稚小儿口中溜出。那真正是实用、贴切的真理——如具浓浓诗意而又精准的二十四节气歌,如物候、农候、禽鸟与禾黍的混搭传唱……洞穿时间的风雨与生灭的验证,仍显鲜活、有力。

从村头往外走,自然会拾到一个古老的词汇:阡陌,如同地球上密麻的经纬线,从村庄交织而出,直达粮食的腹心。由遍处野草到谷麦麻棉,先民们栉风沐雨,把人类最基本的口腹填充起来,也把原始的裸露装扮起来。因此而有“井田”“梯田”“田园”“园圃”,也因此而有犁耧锄耙、车马牛羊,也因而有了“社稷”“江山”“规章”“制度”。

从井田制开始,这些牲口农具们便在其上跳跃闪耀,一下子就是几千年。现在则成拖拉机、收割机的必经之路,成为“田间主道”或“田间次道”。不变的是边上的杂草、野花,依然在风中摆动,似乎在呼唤或说明着什么。

距村头不远,阡陌之间放眼望去,往往有一片片生满杂草的空地,被庄稼区分开来。其上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土丘旁,会有一棵棵或大或小的树(或已被平坟锯掉),守护着其下的主人。每年的正月初三、上元节、清明节、中元节、下元节等,总有人沿着阡陌,跨过湿润的麦田或玉米地过来,放一挂鞭炮,烧一把纸钱。这是坟地最热闹的时节,是先人和今人最热闹的对接和交待。

而我述说的主体,这村庄的灵魂或主人,无疑即为世世代代生于斯而又卒于斯的村民。一直以来,他们被称为村人、农人,现在被称作农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手脚和汗水在土里刨食或打工度日。是他们的留守、坚持,使村庄得以存在、延续。他们是那些房屋、树木、粮食、风俗的设计者、建造者、生产者、使用者和贡献者。

他们也许保守、迷信、贫穷,但他们从不习惯于抱怨,依旧土地样朴实、肯干,也乐观、悲悯,不但真实地撑持着属于他们的这一小块天空,甚至心怀天下。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又都是摧毁旧制度、建立新政权的主力军。正像某位皇帝说的,他们是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是任何朝代、任何人都不可小觑的宏大力量……

那些在《左传》《史记》里为侯为官的显赫族群,那些在《唐书》《宋史》里频繁出现的地域或姓氏,或者生死莫闻地风散于无论哪里的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也许就存在于你现在一不小心走进去的地方;那些你的同事或朋友,你正要去见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上述那些被写进书里或没有写进书里的人的后人,甚至包括你……

这些人、村庄,像星星,组成了浩浩天宇;也像一丛丛草花,散落生长于漠漠大地,构成风景。每每旅游,我会摒弃造景的虚假而注目于附近的邑落;屡屡读书,也会不时地把辞不达意的它们弃掷一旁,而踅入尽管已无炊烟的村庄。我知道,终我一生,也难究其万一。但我会保持长久的冲动、兴趣与探究欲望,膜拜每一个村庄。因为我知道那是人类最初也是最后的堡垒和家园,是内心最真实的灵魂栖居与归宿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