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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密码》:写在前面

来源:文艺报 | 陈彦瑾  2020年05月06日08:57

《雪漠密码》类似于作家雪漠的文学评传,它是迄今第一本研究雪漠的专著,也可以说是最全面、最深入的雪漠研究专著,但它不是一本中规中矩的学术书,也不是单纯作为学术研究的作家论,确切地说,它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生命相遇。

相遇需要缘分,缘分看似玄妙,但就阅读来说,它的本质其实是理解。理解是读懂的前提,读懂又是研究和评价的前提。不论是读人还是读书,世上大多数的误读和错过其实都源于不理解,惟有理解,才能带来真正的读懂和相遇。

《雪漠密码》要表达的,就是我对作家雪漠其人其作的一些理解,不单单是文学层面的解读、研究、评价,更渗透着生命层面的追问、反观、感悟、体会与影响——追问生命的意义,反观生命的真相,感悟生命的奥秘,体会生命的苦乐,而生命的影响,既在于有关生命的知识边界的拓宽,更在于生命自身的成长——这一切,皆源于相遇。

或许,对于每一个不想糊糊涂涂度过此生的人来说,他总会因为自己对待生命的认真态度,而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与一些人、一些事、一些书籍相遇,并因此获得生命的启示和答案。尽管具体的人、事、书不尽相同,但相遇瞬间的被点亮,相遇时的心灵共振,以及相遇带来的生命成长,却是一样的。

所以,当看到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将自己一生的鲁迅研究概括为“与鲁迅生命的相遇”(钱理群:《我与鲁迅生命的相遇》)时,我知道,我的这种“相遇式研究”非但不孤,而且无意中与一位大学者走在了同一条道路上。钱先生描述他与鲁迅生命相遇的认知和感受,于我心有戚戚焉。如:

他要进入你的内心,你也要进入他的内心,然后纠缠成一团,发生灵魂的冲突或者灵魂的共振。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某些被遮蔽的东西,你自己不自觉,由于鲁迅的撞击这些东西被激发了出来。你和鲁迅产生了共振,这种共振的结果不是说你服从鲁迅,而是你说出自己的新的话,那些潜藏在你内心深处更加深刻的话,所以跟鲁迅发生心的碰撞,其实是对你新的唤醒,对自我的新的发现。

读鲁迅作品是要有缘分的,你拒绝他的时候就说明你和鲁迅无缘,无缘就各走各的路,天下大得很,可读的书多得很,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缘分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心灵的接通,心灵共振。所谓阅读鲁迅,用学术的语言来说,就是“读者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凭借自己的悟性或理智,通过鲁迅作品,与同样独立的鲁迅生命个体相遇”,有缘分就相遇,没缘分就不能相遇,两个生命都是独立而自主的……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我心坎上。他说的,也正是我这几年阅读和研究雪漠的一些认知和感受。

这种“注重学术研究的生命特质”,“注重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以及研究成果的接受者(读者)之间的生命的交融的研究”,钱先生认为是具有普遍性的,至少是构成了学术研究的一个派别——他称之为“生命学派”——的基本特征。而这一学派的开创者、最重要的代表之一,是同为鲁迅研究大家的王富仁先生。(钱理群:《知我者走了,而我还活着》)

“生命学派”不同于“知识学派”。“生命学派”的阅读和研究不是为了获得纯粹知识性的东西,而是要进入研究对象的内心世界,同它进行心灵的撞击,更要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产生水乳交融的理解和认知。这两点,也正是《雪漠密码》的写作姿态。

未承想自己的研究志向与“生命学派”不谋而合。这也许受益于我的硕士导师赵祖谟先生,赵老师擅长抛开理论知识,纯粹用美感和直觉去赏析作品;又或许,每一个认真对待生命的研究者,对生命的追问和探究都如同蕴藉心头的火山,期待着命定的相遇把它点燃。虽然从成就和影响来说,雪漠与鲁迅、我与钱先生不可同日而语,但仅就“相遇”和“点燃”而言,却没有多大差别——可能明显不同的是,钱先生或许只能透过鲁迅作品去相遇鲁迅生命,而我因为与雪漠同时代,又是雪漠作品的编辑,不仅可以透过作品去相遇,还可透过同时代的读者、评论家去相遇,更可与雪漠本人相遇于作品之外。

所以,这本书既写了我作为编辑、研究者与雪漠的相遇,也写了评论家们、读者们与雪漠的相遇,归根结底,写的是人与人、人与文学的相遇,以及因为相遇,带来的人的发现、人的成长。在我看来,文学即人学,写作即召唤,阅读即相遇。

高尔基的“文学是人学”这句话,曾是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回归的一面旗帜,30多年后的今天,恐怕已经很少有人记起它了,正如钱理群先生在《我们怎样读名著》中所说:

文学的核心,文学创作与文学阅读的出发点与归宿,都是“人”,是人的心灵,人的感情,人的精神,而不是其他。其实教育、出版的核心、出发点、归宿,也是“人”;正是“立人”,把文学、艺术、教育、出版……都统一起来了——这几乎是常识,却是人们最容易忽略、忘却的。

容易忽略、忘却的原因是,时代不同了。在商品经济时代,无论是高尔基的“文学是人学”,还是鲁迅先生的文学“立人”,都仿佛是文学前世的常识了,今天人们更愿意将文学等同于商品,将商品价值、名利效应奉为文学和作家的新常识。那么,《雪漠密码》选择一位商品价值和名利效应都不是特别大的作家,通过他展示一个“人”的文学养成、文学追求、文学创作和文学影响——他如何为了写作修炼人格、升华生命,读者如何因为阅读获得人格提升和生命成长,文学如何让人成为人、成为真正的人、成为更好的人,这样一本书,在今天不但显得不合时宜,而且简直是对常识新贵的一种漠视和挑战,又或者说,是要进行一场招魂——将文学前世的“立人”之魂、“人学”之魂召唤回来,认认真真探讨文学与人、文学与生命的诸多话题。

因为缘分,因为相遇,这些话题因雪漠而被激活、延伸、具体化。我把1963年生于甘肃武威的西部作家雪漠作为个案,试图透过他,去理解这时代的某一类作家,某一种人格,或者说,某一个生命,与文学的纠缠关系。例如:他对生命有何探究?他对人格有何追求?他如何从脚下这片土地吸取创作营养?他如何成为“这样一个”作家?他为何写作?他为何写这样的作品?他为何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读者喜欢他什么?他与读者的关系为何如此密切?他对读者的影响究竟在哪些方面?评论家如何评价他?文坛如何看待他?肯定和误读的背后,是什么在左右人们对他的看法?尤其是:作为一类作家,一种人格,一个生命,他的写作给同时代的我们提供了哪些有价值的探索和启示,又在哪些方面深刻地影响了我们?比如,他对人格和生命境界的极限式追求,对人心和人性的极限式探索,对极致善的乌托邦式描绘,对神秘世界的在场式书写,对灵魂世界的建构和呈现,对历史、神话、宗教、哲学、传统文化、民间文化的广泛吸收和运用,以及他的灵魂喷涌式的写作状态,他的人格修炼先于写作、作品境界取决于作家人格、好作品必须有益于世界的写作观,等等。

这些问题如此真切,又如此深邃,像黑丝绒上的一颗颗珍珠,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吸引我在长达8年的时间里,如同探索生命奥秘一样,去探究,去思考,去解密。直到写完这本书,我才发现,其实所有问题都指向一个答案,那是近乎本源的终极回答,类似于生命的DNA。所以,本书的名字就叫“雪漠密码”——雪漠的文学密码、文化密码,也是雪漠的生命密码。而它究竟是什么?探索它的意义何在?或者说,这个类似DNA的答案,如何超越雪漠“这一个”而获得普遍意义?在书中,我给出了回答。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尽管有北大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硕士的学术训练和理论储备,有20年编辑工作的文学阅历和眼光,有雪漠作品8年的阅读经验,有对雪漠文学活动的8年跟踪,我仍觉得,要理解、读懂雪漠并诠释其文学价值和意义,仅仅有文学储备是不够的,还必须对西部文化尤其对儒释道传统文化有深入的了解——不仅是知识层面的了解,更是生命层面的体会和领悟。因为,文学和文化正是构成雪漠世界的两大基石,也是雪漠个人生命和作品生命的两条主动脉。

或者诗意地说,文学和文化是雪漠世界的故乡与山河。如果不身临其境地进入他的故乡,领略他的山河,只是远眺甚至远隔千里之外,那么,你将很难理解和读懂他的世界,相遇的缘分很可能就错失了。

雪漠是典型的西部作家,他的文学作品以长篇小说为主,如《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野狐岭》,每一部都渗透着西部文化和传统文化精神;他的文化作品如“光明大手印系列”“心灵瑜伽系列”“雪漠心学大系”,以及《空空之外》《老子的心事》等,则广泛涉猎儒释道传统文化。

所以,在过去8年,我花了大量时间和心力去补文化课——读儒释道经典,并在生活中领悟和实践经典的教诲,通过修心,升华自己。不知不觉,生命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再对照变化反刍经典,便油然生出一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切肤体认。那些藏在文字背后的深言大义,已如发肤手足般明白亲切,这时再读雪漠作品,更觉一览无遗,没有任何障碍。

至于西部文化,只要热爱西部、深入西部,多到西部尤其到雪漠家乡河西走廊一带走走,多读相关的书籍,便觉熟悉如乡亲了。

文学研究需要援引文化储备的例子,我最近看到的有两则。其一仍是钱理群先生在《我与鲁迅生命的相遇》一文中提到的。他的一个学生在研究鲁迅《野草》时,发现《野草》与佛教很有关系,于是想研究佛教。另一个例子是上海大学历史系的成庆老师,在许知远《十三邀·寻找谭嗣同》节目里接受采访时说,他在研究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晚清知识分子时,发现他们均深受佛学影响,研究者如果对佛学一无所知,将无法深入理解他们在一些重大事件中的选择,于是他一度转向了佛学研究。

钱先生和成庆老师还不约而同提到,中国文化讲究内在悟性和身体力行的生命实践,因此学者的研究不能仅仅是知识涉猎,还必须用生命去验证,也即按传统文化的要求在生活中去实践。钱先生对他的学生这样教诲:

第一,佛教著作相当难读,你要读佛,就别去看些阐释佛经的小册子,你就直接去读原文,什么也别管就这么硬读。第二,你读佛经(不仅指佛经,也包括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有两大难关,或者说有两大危险。首先要读懂就很不容易。这个“读懂”有两个意思,一是读懂字面意思,恐怕现在很多中文系的学生读古文都没有过关。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使文字懂了也不等于真懂,中国传统文化讲悟性,你有没有悟性,你感悟不到,文字搞懂也没用,这就是有缘无缘。读佛经你没有缘分的话是读不进的,你得有缘分,你得读进去,读进去以后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你出不出得来。佛经和中国传统文化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博大精深,你进入这博大精深的世界以后,就被它征服了。征服意味着什么呢?被它俘虏了,你跳不出去,像如来佛手掌,你跳来跳去跳不出手心,你越读越觉得它了不起,越觉得了不起你就越跳不出来,不知不觉间你成了它的奴隶,那你就完了,你何苦去读呢?所以跳出来更难。

对照这番教诲,反求诸己,我觉得自己对传统文化的学习,缘分与悟性兼备,也曾深入经藏,沉迷其中,而真正跳出来,要归功于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挫折。本书就写于这场挫折砸下来,生命一阵剧烈震荡后的短期休克效应中。

本书初稿写于2017年11月28日。为了逃避一场挫折,我把自己封闭在一间小屋里,在一种极为特殊的状态下,20多天里洋洋洒洒写了十多万字。写完后又填充了很多引文和资料(除作品引文外,主要参考雪漠自传体长篇散文《一个人的西部》,雪漠解读自己作品的小说集《深夜的蚕豆声》,以及分别由雷达、陈晓明两位老师主编的雪漠研究资料集《解读雪漠》《揭秘〈野狐岭〉——西部文学的自觉与自信》),于2018年2月23日完成二稿。然后就把书稿放下了,未承想一放就是一年。

这一年,生命继续低沉,简直黯淡无光。很多个黑暗瞬间,都想再度逃避,拿起书稿,像写初稿时那样,进入一种状态,修改出自己满意的定稿,但奇怪的是,我无法再进入当初的状态了。

那20多天的写作,是一次生命的喷涌。除了后来填充的引文和资料性文字,大多是在不经思考的状态下汩汩流出的。很多段落没有分段,因为写的时候一气呵成,无从停顿。文中还常常出现第二人称“你”——需要说明的是,这个“你”其实指的不是正在阅读的您,而是我自己,包括过去的我,以及成长了的我。

所以,这本书更像是我与我的对话,一家之言,个人色彩浓郁。

当有人问我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是谁时,做了20年图书编辑的我竟一时无语。后来想,也许就是我自己,以及和我一样认真对待生命的人,还有那些已经相遇或未来相遇的雪漠读者和文学爱好者吧。

遗憾的是,我最期待的阅读者,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就是发现雪漠的著名评论家雷达老师。写这本书之前,我正在编辑雷老师的评论集《雷达观潮》,二稿写完时,《雷达观潮》已出版。但我没告诉雷老师自己在写这样一本书,总想等时间充裕时将书稿认真修改一遍后,再请雷老师批评指正。想不到,他竟于2018年3月31日突然离世,这本书永远无法与他相遇,永远得不到他的评价了。

时间带走一个个相遇的生命,相遇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2018年年底,当我终于走出低迷,准备坐下来,在理性乃至挑剔的审视下,把书稿细细打磨一遍时,我发现,那便要近乎重写了。对于一些特殊状态下自动流出的文字,我也总不忍心用理性的剪刀加以修剪。反复几次后,除了删去一些过于激情四溢的表达,以及为了照顾阅读适当分段之外,其他尽量保持原貌,包括一些主观色彩浓郁的句段,一些纯属个人感受的见解,一些一气呵成无法分段的长段落。我也保留了大段列举的作品内容,这样读者可以省去对照翻书的时间;而几乎全文照录的研讨会内容,则为了方便读者了解评论家们对雪漠的解读和评价,这些声音无疑比我的个人解读更为客观也更为重要,毕竟,他们代表文坛。

总之,除了附录和这篇前言,我尽量让《雪漠密码》以它诞生时的模样与世界赤裸相见,为了留住一份可遇不可求的相遇记录。

所以,本书若有任何让您不舒服、让您不认同、让您不理解的地方,我都要向您说声抱歉,并承认:它的确不完美,它只是一家之言,而且,它只是一块璞玉,未经雕琢,瑕瑜互见。而若您阅读本书时,有心灵的共振或灵魂的冲突,或者有相见恨晚之感,哪怕有一点点会心的感触、一点点启发、一点点受用,我都会向您伸出双手,拥抱我们生命的相遇。

阅读的意义在于相遇和成长。感恩遇见!

(摘自《雪漠密码》,陈彦瑾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