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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欲望的虚拟形式

来源:文学报 | 杨庆祥  2020年05月03日08:39

2018年我和人大作家班的同学在欧洲访问的时候,王姝蕲作为媒体代表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有一天同桌吃早餐,不知道怎么就聊起了当时已经进行到第三季的“匿名作家计划”,对了,应该是我抱怨在旅行中还要评审厚厚的来稿,然后姝蕲狡黠地问候了我一句:“唐璜,你好!”我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匿名作家计划不仅仅参加的作家是匿名的,评委也是以匿名的身份出现,不同的是,每一个评委有一个很文学化的代号,而我的代号就是“唐璜”。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你参加前面的评比了?”姝蕲点了点头,我心中暗暗叫苦,是不是我给他打了很低的分而且“恶语加评”?否则她怎么一眼就识破了我的伪装?这接下来的旅行岂不是相当尴尬?就在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之际,姝蕲说,你给我打的分还挺高的,评价也很高。我当时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有点得意洋洋地说:“哪一篇作品是你的啊?”“《未来药》!”啊,我脑子里立即想到一个中年妇女唠唠叨叨的模样——那正是《未来药》的主打情节。

《未来药》的主角是一个好强的已婚女性,30多岁,在一家公司上班,因为要争取一个出国的名额而开始疯狂地学习英语——这大概是姝蕲从无数身边人中随手抓来的一个形象,如果小说仅仅就以这位女性学英语的成功或失败为故事设置,这部作品充其量也就是一部都市轻喜剧。但姝蕲显然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学习英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噱头,她要书写的,是这位女性的精神困境——她的精神困境在于,她其实一直无法在生活中行施真正的主动权。对心理精神创伤的揭示通过成长故事的模式得以延展,与母亲的相爱相杀成为故事真正的焦点,而通过对母亲的叙述,又带出了父亲、姥姥、姨姥姥等等人物的故事,于是,一部不算很长的中篇小说具有了长篇(家族)小说的容量——但万幸,姝蕲是非常克制和自知的人,她并没有试图敷衍出一部长篇大论,那结果一定是拖沓和累赘,相反,家族只是作为背景,故事的主体还是紧紧围绕“她”。姝蕲严格使用了限制视角,并且运用得娴熟恰当,这使得作品的叙事紧凑而富有张力,在对母女怨怼细微的刻画上,她也许受到了张爱玲《金锁记》的影响,但是小说最后大段的独白,却又跳脱了叙述上的偶尔拘谨,释放出充沛的语言力量和情感力量,这是我最欣赏的部分,因为它几乎反对了前面严格的写实性——这种写实性虽然在小说中必不可少,但如果仅仅局限于写实,则会损害小说的创造力。

发表于《人民文学》上的两个短篇小说《比特圈》和《花前一人食》都涉及到当下最“新奇”的社会生活形式。前者的故事设置为这几年大热的虚拟货币——比特币,后者的故事则设置为“直播”中的“吃饭主播”。在《比特圈》中,故事主要围绕三个人展开,用矿机挖“比特币”的矿主小温州和矿工无名氏,小温州偶尔来到偏僻的矿区,而矿工则必须一直生活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山区,并期待着像“一只薛定谔的猫”一样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程序化的生活因为一个美院女生的闯入而引起了波澜,矿工的欲望被一步步唤醒,在故事最精彩的高潮部分,在矿工的叙述中,矿工和矿主小温州的身份发生了想象性的置换——矿工陈述自己才是真正的矿主,而小温州不过是伪装的“暴发户”。这一切和比特币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在开始我听说姝蕲要以“比特币”为素材创作一篇小说时,曾大感兴趣,我以为这会是一个以“比特币”为核心的“硬核科技小说”,但是很显然小说没有往我想象的方向发展,而是回到了人物关系的书写上。比特币不过是一个媒介,让这三个人物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上演赤裸裸的人性——这空间的设置和压抑感总是让我想起王安忆的“三恋”尤其是其中的《荒山之恋》。但与王安忆通过排除社会关系凸显欲望不一样,姝蕲汲汲追求的,却是要提醒我们社会关系无所不在,即使在比特币这样一个虚拟的交换符号的背后,依然是极其现实的欲望逻辑和社会逻辑,比特币的虚拟性没有弱化而是强化了这一逻辑。

《花前一人食》与《未来药》有类似的叙事母题,那就是关于一个女性成长中的创伤——而这创伤往往来自于原生家庭,在姝蕲这里,尤其来自于母亲。《花前一人食》的女主角叫唐晓棠——这个名字在《比特圈》里作为一个可能行为不端的女性出现过一次,但不构成任何内容。唐晓棠更年轻,20岁,不安分于自己的贫穷和卑微,于是将改变的希望寄托于新兴的社交媒体,她试图通过直播吃饭来获得成功。这是一个双重失败的“反励志故事”,通过直播获得名利失败了,同时试图疗愈创伤性的记忆也失败了,理想中的生活和理想中的“白马王子”都没有出现。这篇小说在叙事方式上独树一帜,用了一种“分身术”的对话方式,现实中的唐晓棠和虚拟中的唐晓棠对话,这对话中有质疑,有反思,有辩驳,有同情和怜悯,同时也将这无法获救的绝望和孤独推向了一种极致。就像比特币一样,直播同样作为一种虚拟的交往模式,却让人更深入地陷入到生活之网中。这篇小说里面我对那个外卖员很感兴趣,他主动的闯入和超强的行动力掀开了无数个如唐晓棠一般的“白日梦患者”,让生活有了更新的可能。

无论是书写《未来药》中的神经质,《比特圈》中的压抑还是唐晓棠的臆想,虚拟的欲望形式不过是人性中无法回避的魔障,王姝蕲始终没有放弃生活本身的热度,她固然看到了生活必将破败,再也不会好起来的现实,但又在字里行间里透露出一种不屈服的热情。这种不屈服使得她的小说充满了元气和生气,虽然目前她只让我读到了上述三篇作品,但我总觉得她会出其不意地又递出一篇新作,说:“唐璜,你觉得怎么样?”